昆明,黔国公府。
翠湖边的柳丝,才刚刚吐出指甲盖大小的新芽。
府内演武场上,一道矫健的身影腾挪穿梭,手中一杆长枪舞得密不透风,枪影层叠。
“喝!”
一声清啸裂空。
那身影骤然定住,枪出如龙,携万钧之势重重刺向前方的木人桩。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坚硬如铁的木人桩,竟被枪锋径直贯穿,爆开的木屑如蝶群般四散纷飞。
沐天波收势,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沿着年轻的面部轮廓滑落。
他随手一抹,手臂上坟起的肌肉线条在晨光下分明可见。
对于沐天波而言,他已经在这座昆明城里,熬了整整七年。
崇祯元年,父亲沐启元暴毙。
年仅十二岁的他,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征南将军印,坐上了这张西南瞩目的交椅。
有人说,他是沐家立族以来最年轻的当家人。
也有人背地里嚼着舌根,说主少国疑,这云南的天,怕是要变了。
“小公爷,歇歇吧。”
游廊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捧着干爽的布巾和热茶,躬身候着,腰背早已因岁月的重压而佝偻。
这是沐府的老管家,沐忠,他伺候了三代黔国公。
沐天波将长枪稳稳放回堂内的兵器架上。
他大步走上游廊,接过布巾擦拭着汗水。
“四川的消息,确凿了?”
他没碰那盏热茶,开口便是军情。
沐忠将茶盏挪至一旁,从怀里掏出一份被油纸紧紧包裹的邸报,双手呈上。
“确凿了,朱总督送来的战报和咱们自己的眼线,都证实了。”
沐天波一把扯开油纸,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上疾速掠过。
“一日?”
“真就只用了一日?”
他握着邸报,指节泛白。
“秦老夫人,领两万白杆兵,一天就轰碎了倒流水寨,斩了冉天麟?”
“正是。”沐忠低声应答,语气复杂,“据说火炮犀利无匹,白杆军士气如虹,几乎没费什么功夫。”
沐天波猛地合上邸报,在游廊里来回踱步,木质地板发出嘎吱的呻吟。
“好!打得好!”
他突然停步,一拳狠狠砸在朱红的廊柱上。
咚,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这帮土司,平日里阳奉阴违!朝廷要粮他们哭穷,朝廷要兵他们装死!如今陛下雷霆一击,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在西南地界上炸刺!”
沐忠看着自家小主公这副亢奋模样,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忧虑。
“小公爷,秦老夫人那是百战宿将,又熟稔川黔地形,自然杀伐果断。可咱们云南……情况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沐天波猛地转身,那双满是英武之气的眸子,看向老管家。
“我沐家,世镇云南,两百五十余载!”
“如今陛下要改土归流,要推一条鞭法,此乃国朝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我身为黔国公,难道要缩在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身后,看她替我平定自家门户?”
他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烧。
这几年,他受够了。
受够了族中长辈们口中那套“稳重为上”的陈词滥调。
受够了那帮文官“安稳过渡”的官样文章。
更受够了那些土司头人表面恭顺、背后磨刀的嘴脸!
他想做事。
他要向远在京师的那位年轻皇帝证明,他沐天波,不是一个只靠祖宗余荫混吃等死的纨绔!
“小公爷息怒。”
沐忠的身子躬得更低了。
“老仆并非此意。只是……这云南的土司盘根错节,沙定洲、吾必奎之流,个个手握重兵,占据险要。若是逼急了他们……”
“逼急了又如何?”
“陛下给了秦侯圣旨,不也给了我沐家一道?”
【整饬兵马,相机而动。】
八个字,字里行间透着当今天子的霸道。
沐天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忠叔,你老了,胆子也小了。”
他扶起老管家,语气稍缓,态度却依旧坚决。
“当今这位陛下,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咱们若是再跟以前一样和稀泥,这黔国公的爵位,怕是就要在我手里做到头了。”
沐忠身子剧烈一颤,嘴唇翕动,终究不敢再言。
“传我将令!”
沐天波大步走向更衣的偏厅。
当甲胄一件件穿在身上,他觉得自己的血也跟着热了起来,仿佛变成了那个横扫西南、令蛮夷闻风丧胆的先祖。
“报——!”
一名背插令旗的探马,浑身湿透,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脚下带起一片泥水。
“公爷!急报!”
沐天波正在系紧腰间鸾带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大步跨出厅门,声如洪钟。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
探马大口喘着气,胸膛起伏得像个破旧的风箱。
“报~西北方向,元谋土司吾必奎……率部众往昆明而来,号称剿匪!目测,不下万人!”
话音未落,门外又是一声长报!
“回禀国公爷!王弄山土司沙定洲……带着阿迷州和王弄山的人马,动了!”
沐天波眉梢悍然一挑。
“动了?往哪儿动?”
探马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艰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沙定洲打着‘平乱’的旗号,说是听闻川贵有变,恐叛匪流窜入滇,特率精锐两万,前来……前来助国公爷守城!”
周遭的空气静得可怕。
一旁的沐忠脸色煞白,失声惊呼:“黄鼠狼给鸡拜年!吾必奎居心叵测,沙定洲这是想浑水摸鱼!”
沐天波没有说话,风吹动他的衣角。
两路兵马,三万之众。
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朝着昆明开过来。
沐天波脸上露出少年人特有的近乎狂妄的笑意。
“他倒是真下了血本。”
“忠叔,你说,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沐忠急得直跺脚:“还能干什么?小公爷,速调卫所兵马,固守昆明城,迟则生变啊!”
“固守?”
沐天波冷笑一声,右手扶住了腰间的剑柄。
“沙定洲不是要来‘助我守城’吗?”
“我若把他拦在外面,岂不是寒了‘忠臣’的心?岂不是明着告诉全云南的土司,我沐天波,怕了他一个土匪头子?”
年轻的国公爷抬起头,望向南方阴沉的天空。
那是阿迷州的方向。
“小公爷!这可是引狼入室啊!”沐忠的声音带着哭腔。
“引狼入室?”
沐天波并非全然鲁莽。
川贵大捷的消息刚传到,沙定洲和吾必奎就敢跳出来,无非是在赌。
赌朝廷大军无暇南顾。
赌他沐天波年少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