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星光下的拥抱和誓言之后,沈清莲和沈星河之间,仿佛有一层最后、也是最坚固的隔膜,被无声地消融了。不是变得热烈如火,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静谧的靠近,像两条原本各自流淌、却在某一处地底悄然交汇的暗河,从此水流相融,再难分辨彼此源头。
他们不再需要刻意约定“见面”。每天午后,沈星河会自然地出现在那间简陋的宿舍门口,手里或许提着一袋从菜市场买来的、水灵灵的蔬菜,或许拿着新借的、他觉得清莲会感兴趣的书,又或者只是空空地来,带着一身夏日的暑气和眼中只有见到她时才会稍稍点亮的光芒。清莲会开门,侧身让他进来,表情平静,但眼神深处那种常年不化的冰凌,似乎又消减了几分,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属于“接纳”的柔和。
宿舍依旧简陋,但不再冰冷空洞。窗台上的薄荷郁郁葱葱,沈星河带来的那盆小小的、开着紫色小花的罗勒也长势喜人,散发着清新的香气,与薄荷的味道交织,冲淡了房间的陈腐气。墙上那些色彩鲜艳的风景插图,虽然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却固执地散发着一种笨拙的、试图“装饰生活”的努力。小风扇日夜不停地转着,送来持续的风。偶尔,沈星河会提来一小桶清水,用旧抹布仔细擦拭水泥地面和窗台,让这个小小的空间保持着他所能做到的、最极致的整洁。
更多的时候,是食物带来的暖意。沈星河的厨艺并没有因为练习而突飞猛进,西红柿炒蛋依旧时而偏咸时而偏淡,煮的面条也常常在“刚好”和“过软”之间徘徊。但他乐此不疲,甚至开始尝试更复杂的菜式,比如照着手机上下载的简陋菜谱,做一道卖相惨淡但味道尚可的土豆烧肉,或者一碗需要耐心熬煮的、带着药材香气的排骨汤。清莲总是安静地吃着,很少评价味道,只是在吃完后,会主动起身收拾碗筷,拿到公共水池去清洗。这种无声的分工,像最寻常的柴米夫妻,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平淡。
他们依旧会去图书馆。清莲继续钻研她那些冷硬的法律、金融、犯罪学书籍,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录,像在绘制一张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通往黑暗深处的迷宫地图。沈星河则开始看一些与江州有关的书籍——城市历史、风物志、甚至大学附近的租房信息和兼职指南。他看得认真,偶尔会指着某处对清莲低声说:“听说江州的秋天很美,满城桂花香。” 或者,“大学城旁边好像有条小吃街,很长。”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那个遥远南方城市的、小心翼翼的憧憬,仿佛在为一幅名为“未来”的画卷,一笔一笔地添上细节和色彩。
清莲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目光并不离开书页,但那些关于“桂花香”和“小吃街”的朴素描述,却像一颗颗细小的、带着温度的珠子,悄然滚落进她心底那片依旧荒凉、却已开始松动的冻土,积蓄着微弱的光和热。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就在这种奇特的、混合着日常琐碎的温暖和对未来不确定的隐忧中,一天天滑过。时间进入八月下旬,夏日的酷热达到顶峰,也隐隐透出了一丝盛极而衰的疲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期待,不仅仅是关于录取通知书的,更是关于“离开”本身——离开这个承载了太多不堪记忆的北方小城,离开这闷热、压抑、仿佛永远也散不尽阴霾的夏天。
那天早上,天气异常闷热,阴沉沉的,乌云低垂,仿佛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即将倾盆。没有风,树叶纹丝不动,蝉鸣也显得有气无力。清莲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隐约的雷声滚动,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手机一直很安静,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录取结果早已在网上可查,他们都被江州大学提档,专业也匹配成功,只差这一纸正式的、邮寄到手的通知书,来为这一切盖上最后的、具有仪式感的印章。
她起身,洗漱,换上简单的居家衣服。窗台上的薄荷和罗勒似乎也感觉到了天气的异常,叶片有些蔫蔫的。她拿起沈星河留下的小喷壶,给它们细细地喷了点水。水珠落在翠绿的叶片上,滚落,留下湿润的痕迹。她看着那一点湿润,有些出神。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不急不缓,带着沈星河特有的、克制着激动的节奏。
清莲放下喷壶,走过去开门。
门外的沈星河,脸上是一种奇异的神情——极度兴奋的光芒在眼中闪烁,几乎要溢出来,却又被他用力压抑着,导致整张脸的表情有些扭曲,嘴角想笑,又似乎在颤抖。他额前的头发被汗湿,紧紧贴着皮肤,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一路跑来的。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分量的、印着江州大学校徽的深蓝色EmS特快专递信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来……来了!” 他一见到清莲,就迫不及待地将信封举到她眼前,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断断续续,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我的!刚到!邮递员送到我家门口的!” 他语无伦次,目光死死地盯着手中的信封,又猛地抬起看向清莲,急切地问,“你的呢?你的到了吗?”
清莲的目光落在那深蓝色的信封上。江州大学的烫金校徽在昏暗的走廊光线下,依旧清晰夺目。很薄的一个信封,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承载着一个少年全部的希望和挣扎。她摇了摇头:“还没。”
沈星河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一丝,但立刻又被更强烈的情绪取代——是替她焦急,也是想立刻分享这巨大的喜悦。“可能……可能下午就到!或者明天!肯定快了!” 他急急地说,然后目光又粘回自己手中的信封上,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我……我能打开吗?”
“嗯。” 清莲侧身让他进来。
沈星河几乎是冲进房间的,连门都忘了关。他走到书桌前,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深蓝色信封放在桌面上,仿佛那是易碎的珍宝。他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然后,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沿着信封边缘,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撕开了封口。
“嗤啦——”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从里面抽出一张对折的、印刷精美的硬卡纸。展开。是录取通知书。深蓝色的底纹,庄重的校名,下方是他沈星河的名字,被清晰地打印在上面,后面跟着“法学专业”和“恭喜你被我校录取”的字样。纸张的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带有国徽的江州大学公章。
沈星河盯着那张纸,一动不动,像是石化了一般。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只有他胸膛剧烈起伏的弧度,和那双死死盯着通知书、渐渐蒙上一层水雾的眼睛,显示着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翻天覆地的海啸。
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通知书上自己的名字,从“沈”字,到“星”字,再到“河”字,一遍,又一遍。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然后,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他自己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是哭泣,更像是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无声的崩溃和宣泄。为那些挑灯夜战的凌晨,为那些被恐惧和噩梦吞噬的深夜,为那个雨夜石灰池边绝望的眼泪,为父亲失踪后每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也为身边这个女孩所承受的、他所知晓和不知晓的全部苦难……所有沉重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东西,仿佛都随着这张轻薄的纸,和这滚烫的泪水,一起决堤而出。
清莲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看着他颤抖的背影和低垂的、泪流满面的侧脸。心中那片冰原,仿佛也被这无声的泪水浸透,传来细微的、开裂的声响。她没有安慰,没有触碰,只是这样安静地陪着。她知道,这泪水里,不仅有得偿所愿的狂喜,更有对过去一切的痛苦告别,和对这来之不易的、染血的“新生”的、沉重无比的确认。
不知过了多久,沈星河的颤抖渐渐平息。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抬起头,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但眼睛却像被泪水洗过一样,清澈明亮了许多,里面翻涌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却明亮的释然。他转过身,看向清莲,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他将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
“你看。”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实的底气。
清莲接过来。纸张很轻,质感很好。她看着上面那个熟悉的名字,和“法学专业”那几个字。这个专业,是她选的。这个未来,是他们一起规划的。此刻,它以这种最正式、最权威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是欣慰,是的,他做到了。是茫然,这个被规划的未来,真的就要开始了。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重量。
这张纸,不仅仅是一张大学入场券。它是他们用鲜血、谎言、恐惧和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逃离这片泥沼的、唯一一张船票。是沈星河父亲失踪的悬案、是石灰池边沸腾的罪恶、是母亲煤气中毒的“自杀”现场、是“黑龙”那封不祥来信背后所有潜伏的威胁……所有这些黑暗交织成的庞大阴影下,唯一透出的一丝,微弱的、却真实的光亮。它来之不易,代价高昂,以至于捧在手里,都感到烫手,感到沉重。
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将通知书递还给他,声音平静无波:“恭喜。”
沈星河接过,仔细地折好,重新放回信封,动作珍惜无比。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你的也快到了。我们……一起。”
他再次说出“一起”这个词,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带着比星空下那次更深沉、更具体的力量。一起离开,一起去江州,一起面对那个未知的、或许依旧布满荆棘的“未来”。
清莲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就在这时——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急促了许多。
两人俱是一怔。沈星河几乎是跳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教职工宿舍的管理员阿姨,一个胖胖的、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她手里拿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深蓝色的EmS信封,看到开门的沈星河,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哟,小沈也在啊。正好,清莲的通知书,刚送到门房,我给拿上来了。” 她将信封递过来,脸上带着由衷的笑容,“恭喜啊,清莲!江州大学,真好!李老师(班主任)刚还打电话来问呢,这下可放心了!”
沈星河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个信封,连声道谢,然后迫不及待地转身,眼睛亮得吓人,将信封双手捧到清莲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发紧:“你的!你的也到了!”
清莲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深蓝色信封,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撞击了一下。她伸出手,接过。信封有些分量,和沈星河那个一样。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表面,却仿佛有电流窜过。
管理员阿姨笑着又说了几句恭喜的话,便识趣地离开了,还贴心地替他们带上了门。
房间里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各自手中那个深蓝色的、决定命运的信封。
沈星河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等待着。
清莲低下头,看着信封上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印刷体,工整,冰冷,却代表着一种全新的、被“官方”认可的轨迹。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像沈星河刚才那样,沿着边缘,撕开了封口。
“嗤啦——”
同样的声音,但听在她耳中,却仿佛带着某种审判般的回响。
她抽出里面的硬卡纸,展开。
深蓝色的底纹,烫金的校名。下方,是“沈清莲”三个字。再下方,是“法学专业”。鲜红的公章,赫然在目。
一切,尘埃落定。
她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很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沈星河那样的狂喜和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但若仔细看,能看到她捏着通知书边缘的、纤细的手指,在极其轻微地颤抖。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垂落时,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的、微微颤动的阴影。
这张纸,是希望,是通往远方的通行证。但也是明镜,映照出她一路走来的斑斑血迹和不堪回首。它是新生,亦是烙印。
沈星河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充满理解地等待着。他能感受到她平静外表下那汹涌的暗流。这份喜悦,对他们而言,从来不是单纯的、轻飘飘的快乐。
终于,清莲缓缓地、几乎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她抬起头,看向沈星河,目光复杂,深处翻涌着他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有释然,有沉重,有一丝迷茫,或许,还有一丝……冰冷的决绝。
“拿到了。” 她轻声说,将通知书递给他看。
沈星河凑近,仔细地看着上面每一个字,仿佛要确认无数遍。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却带着泪光的笑容,重重地点头:“嗯!拿到了!我们……都拿到了!”
他忽然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地,将还有些怔忡的清莲,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这个拥抱,比天台那次更加用力,更加真实,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庆幸和终于踏出坚实一步的如释重负。他将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地说:“我们可以走了……清莲,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一起。”
清莲僵硬的身体,在他滚烫的怀抱和颤抖的话语中,渐渐软化。她没有回抱他,但也没有推开,只是任由他抱着,下巴轻轻抵在他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和激动的汗味,眼前是窗外阴沉欲雨的天空。
可以走了。离开这里。去江州。去一个没有沈寒川、没有母亲、没有那些熟悉又令人作呕的回忆的地方。去一个“黑龙”的阴影或许暂时无法触及的、遥远的南方。
这念头,像一道微弱的闪电,划破她心底沉重的阴霾,带来一丝尖锐的、带着痛楚的希望之光。
喜悦吗?是的,有一点。那是一种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喜悦,像从淤泥深处艰难开出的、畸形的小花。
但更多的是沉重。这张轻薄的录取通知书,拿在手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它承载的不仅是大学的期许,更是他们两人无法言说的过去,和那个依然潜伏在黑暗中的、名为“复仇”的未来。它是一条生路,也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
他们相拥着,在狭小闷热的房间里,在窗外隐隐的雷声中,静静地分享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沉重无比的“喜悦”。直到远处一声炸雷轰然响起,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急促地敲打着窗户,瞬间淹没了世间所有的声响。
暴雨如注,冲刷着这个闷热肮脏的城市,也仿佛要冲刷掉一些过往的痕迹。而他们,紧紧相拥,手中各自攥着那张深蓝色的、被泪水与汗水微微浸湿的纸,像两只在暴风雨中终于找到巢穴的、伤痕累累的幼鸟,在短暂的安宁中,积蓄着飞向远方的力量。
前路依然未知,但至少,船票在手,风雨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