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的春日,似乎总比其他地方来得更缠绵些,连空气中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湿润。
沈知意刚处理完一桩乡里田亩的纠纷,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走出县衙二堂,便见门房来报,梁府的马车已至门外。
她的心下意识地一紧。梁仕初?
他怎么会突然来安平?
是朝廷对奏折的批复到了,还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迎了出去。
梁仕初依旧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锦衣华服,站在马车旁,与这略显朴素的安平县衙格格不入。
他见到沈知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
“知意妹妹,许久不见,在安平可还习惯?”他语气熟稔,仿佛只是寻常的探望。
“仕初哥哥怎么突然来了?”沈知意压下心头的疑虑,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可是京中有何要事?”
梁仕初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一抹恰到好处的忧色,声音也压低了几分:“确实有事。圣上近来龙体欠安,太医院束手无策。钦天监夜观天象,称……唯有南疆神树开花,结出蕴含天地灵气的‘圣果’,以其‘圣果’为引,方能令陛下龙体康健。”
他抬眼,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县衙后方,那正是行辕的方向,语气带着一种无奈的郑重:“我此次折返,奉的是密旨,务必要寻到巫滕寨那位能沟通神树、引动生机的大祭司。唯有他,或能令神树在御花园中重现生机,开花结果。”
他语气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公务,但沈知意的心却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沉下去。
神树……圣果……乌执……
沈知意心头一跳,瞬间想起了巫滕寨那棵被移植、如今在御花园中据说日渐枯萎的诡异古树。
它……还能开花吗?
还有乌执……他们果然还在打他的主意!
梁仕初将她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阴霾与不耐。
他心中暗自思付:那劳什子大祭司行踪缥缈,寨中人语焉不详,分明是推诿!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在这蛮荒之地空耗?幸好……。
梁仕初面上不显,继续道:“可惜,寨中人似乎也不知其踪。皇命在身,耽搁不得。好在,倒也并非全无收获。”
沈知意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不知其踪……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乌执那双雾气弥漫的眸子。
她强迫自己镇定,问道:“仕初哥哥接下来有何打算?”
“自然是回京复命。”梁仕初放下茶盏,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窗外,“虽未找到正主,但带回些……或许有用的东西,总好过空手而归。对了,沈伯父和沈伯母在京中甚是挂念你,每每问起,皆忧心不已。”他适时地流露出关切,“知意妹妹既已处理完封地事务,不若随我一同返京?也免得长辈担忧。”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开虚掩的窗扉,带来了院外车马的气息。
沈知意鼻翼微动,除了他惯用的、清雅的沉香之外,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让她脊椎发凉的熟悉气味。
那是……一股似有若无的异香,混合着一种血液特有的、甜腻中带着铁锈的腥甜气息!
这味道……怎么这么熟悉?
沈知意的心脏骤然收缩,呼吸都滞涩了一瞬。
她绝不会认错!这气息曾弥漫在那阴暗的吊脚楼里,也曾萦绕在乌执受伤的躯体上!
是错觉吗?还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梁仕初那辆装饰华贵、帘幕低垂的马车。
就在帘幕被风掀起一角的刹那,她似乎……似乎瞥见里面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衣物、蜷缩着的人影轮廓!那身影,竟有几分眼熟……
像极了……沈荆?!
他怎么会……在梁仕初的马车里?!
沈知意心头巨震,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猛地看向梁仕初,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梁仕初却仿佛毫无所觉,见她望向窗外,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将话题拉回:“如何?可要与我一同回京?”
沈知意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惊骇与疑虑。她不能慌,不能让他看出任何破绽。
“多谢仕初哥哥挂心,也请转告父亲母亲,我一切安好。”她微微垂眸,避开他探究的视线,声音温和却坚定,“只是……安平尚有些首尾需要处理,我还需逗留两日。待此间事了,我自会尽快返京。”
梁仕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
他并未强求,只是淡淡一笑:“既如此,我便在京中等你。万事小心。”
说罢,他转身优雅地登上了马车。帘幕垂下,彻底隔绝了内外。
车队缓缓启动,离开了县衙。
那混合着沉香与诡异血气的味道,也渐渐消散在空气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知意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车驾,手心里却沁出了冷汗。
那惊鸿一瞥的人影,那若有若无的异香……梁仕初到底从南疆带走了什么?沈荆真的在他手里?那些“或许有用的东西”又是什么?
她不敢深想。
她不能现在跟他回去。乌执还在这里,卓雅也在这里,还有太多未解的谜团。
她心事重重地转身,准备返回行辕。
却未曾留意到,行辕二楼,她书房的那扇窗户后,一道靛蓝色的身影悄然隐在阴影里。
乌执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安静得像一道幽魂。他那双雾气氤氲的眸子,透过窗棂的缝隙,将方才县衙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那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与“姐姐”亲近低语,看着“姐姐”在那男子面前刻意维持的镇定与疏离,也看到了那男子登上散发着让他本能感到排斥与危险气息的马车。
即使他看不懂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但是,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个男子靠近时,“姐姐”周身骤然绷紧的戒备,以及……那马车里隐隐传来的一丝令他心口莫名刺痛的气息。
他雾气氤氲的眸子透过窗隙,追随着沈知意略显孤寂与沉重的背影,眸底深处在那一刻,似乎清明了一瞬,掠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芒,如同被乌云暂时遮蔽的寒星,旋即又恢复了空洞。
就在这时,一只软软的小手拉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
乌执低下头。
小卓雅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依赖,轻轻摇晃着他的手,用稚嫩的苗语软软地央求:“阿姐给的糕糕,甜甜,阿执哥哥,吃,陪阿雅玩,好不好?”
乌执眼中那短暂的晦暗瞬间消散,重新被一片茫然的温和所取代。
孩童纯真的呼唤,暂时驱散了他周身那无形中散发的、压抑的气场。他低下头,看着小女孩清澈无邪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只有全然的信任与简单的快乐。
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晦暗,似乎被这纯真融化了一角。
乌执缓缓蹲下身,生疏地却又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擦去小卓雅嘴角的一点糕点碎屑。
他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小女孩拉着他的手指,将他从那片窥探的阴影里,一步步拉向洒满阳光的庭院。
只是,那份源于血脉本能的不安与警惕,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虽已沉底,涟漪却已悄然荡开。
而前院,沈知意依旧徘徊在原地,望着梁仕初离去的方向,眉宇间的忧色,如同安平上空渐渐汇聚的阴云,浓重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