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龙脊一战后的第三日,焦土之上仍有亡魂在游荡,但更多的是活人的执念。
北方七城的废墟前,那些被神只遗弃又亲眼见证其陨落的信徒,竟自发地聚集起来。
他们没有领袖,没有教义,只是沉默地在残垣断壁前摆上供桌,点燃线香,袅袅青烟混杂着尘埃,形成了一座无形的“无名神祠”。
有人献上干瘪的五谷,有人放下用碎布缝制的粗劣人偶,更有甚者,划破手腕,将滚烫的鲜血滴在冰冷的石板上,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唤醒一具早已冰冷的尸骸。
叶辰就混在这片压抑而狂热的人潮中,他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破旧衣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麻木与悲戚,与周围的人别无二致。
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肩上还扛着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正是他从神只的信徒中带回的十三疯者之一。
那老头口中不断念叨着含混不清的音节,时而傻笑,时而哭泣。
叶辰挤到最前方的供桌旁,无视了周围人警惕的目光,随手抓起一把作为贡品的小米和一颗干瘪的果子,粗暴地塞进了疯老头的嘴里。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声在悲戚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你说你要成神?那就先尝尝这人间饭。”
疯老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他用力地咀嚼着,干瘪的脸颊鼓动起来。
突然,他猛地扭过头,“噗”地一声将满嘴的食物残渣吐在地上,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狂笑:“呸!这米馊了!这果子也烂了心!神……神也吃馊的?”
他的笑声尖利如夜枭,瞬间刺破了现场庄严肃穆的假象。
人群一片愕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滩污秽的呕吐物上。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疯老头话音落下的瞬间,供桌上那排原本烧得正旺的线香,竟毫无征兆地熄灭了三支,只留下三缕笔直的黑烟,顽固地指向天空。
人群中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一丝名为“怀疑”的寒意,开始在他们心底悄然蔓延。
同一时间,位于赤沙城地下的“凡声录”信息中枢内,月咏正紧盯着一面由无数光点组成的情绪数据流瀑布。
断龙脊一战后,代表着“恐惧”与“狂热”的红色光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退,但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暗紫色光点却在悄然扩散。
月咏将这股情绪数据单独提取出来,分析其核心构成,最终得出了两个字:愧疚。
不是对神只的信仰,而是对自己无能的愧疚。
无数声音在数据的底层汇聚:“是不是我们不够虔-诚,才让神明离我们而去?”“如果我当时再多磕一个头,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他们渴望救世主,当救世主失败后,他们非但没有清醒,反而将原因归咎于自身的“罪孽”。
这种情绪比狂热的信仰更加危险,因为它会从内部将一个人的精神彻底腐化。
“不能让他们用自责来为自己的软弱加冕。”月咏眼神一凛,立刻启动了代号为“反赎罪”的计划。
她调集了战时从“共痛屋”网络中收集到的数万条最真实的凡人语音记录,命令团队用最快的速度将它们剪辑成一期特殊的夜话广播。
当天深夜,北方七境所有还能接收到信号的频道,都开始循环播放这段录音。
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有一个个颤抖、嘶哑、充满恐惧却无比真实的声音。
“我不是英雄,我当时躲在桌子底下,只是因为饿得走不动了才没能逃跑……”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希望有人能来救我
广播里,那些曾经被视为懦弱、自私、不值一提的念头,被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
月咏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正视这份根植于人性深处的软弱,让人们明白,求生是本能,恐惧是常态,这并非罪孽,更无需赎罪。
而在远离人烟的南泽余脉,小南正率领一队亲信勘察着被摧毁的三处地下祭坛。
祭坛的主体结构早已在先前的战斗中崩塌,但当她撕开地表的伪装,深入地底时,却发现那些镌刻在岩层深处的符文网络并未完全死绝。
它们如同垂死巨兽残存的神经,仍在极其缓慢地蠕动着,散发着微弱而不祥的能量波动。
一名下属提议用烈性爆破物进行彻底清除,小南却摇了摇头。
这种根植于地脉的符文,强行摧毁只会让其碎片化,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扩散到更深的地底,后患无穷。
她凝视着那些如同根系般蔓延的符文,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命人掘开祭坛上方的土层,形成一个巨大的盆地,并引来暴雨后山间汇聚的积水,将其彻底淹没。
随后,上百只由她操控的纸鸟盘旋在水面上空,将一包包特制的“腐香”粉末投入水中。
粉末迅速溶解,水汽中开始弥漫起一种带有致幻成分的甜腻香气。
这香气能模拟出海量信徒焚香祭拜时产生的“信仰之力”的波动。
水汽混合着致幻成分,无孔不入地渗入地底,包裹住那些残留的符文。
很快,那些垂死的符文网络便产生了错觉,它们“误判”自己正被数以万计的信徒顶礼膜拜,磅礴的“信仰”正源源不断地涌来。
在这种虚假的狂喜中,它们被激发了最后的潜能,开始疯狂激活、扩张、试图重构神力核心。
然而,这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当它们因“信仰充盈”的错觉而激活到极致时,巨大的能量需求与虚假的供给产生了致命冲突,其脆弱的内部结构瞬间反噬自身。
地底深处传来一连串沉闷的爆裂声,如同巨兽最后的哀鸣,那些蠕动的符文在一瞬间尽数崩解,化为乌有。
赤沙城的另一间密室里,影工终于破解了“神皮卷”最后一块残片。
他震惊地发现,这看似由某种兽皮制成的卷轴,其本质竟是由数千万张“共痛屋”听众的签名在神力熔炉中烧结而成。
每一个签名,每一道笔迹,都附着着签名者最微弱也最偏执的一丝执念。
神只正是利用这些执念作为坐标,精准地向他们投射神威,汲取信仰。
“原来如此……契约早已签订。”影工眼中寒光一闪,立刻着手设计了一套名为“记忆逆流阵”的符文矩阵。
他将这些从神皮卷上剥离下来的签名笔迹数据化,通过共痛屋残存的网络节点,将其重新投影到原主人的梦境中。
一名曾在签名时写下“愿为主赴死”的富商,在当晚的梦里,看见自己跪在一个模糊的泥像前,一边痛哭流涕地磕头,一边哭求着宽恕与救赎。
他越是哭喊,那泥像的脸就变得越清晰,直到最后,那张脸赫然变成了他自己的模样——一副卑微、可怜又可笑的嘴脸。
富商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他冲到自己私设的小神龛前,看着那个与梦中泥像有七分相似的神像,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与羞辱涌上心头。
他一把将神龛砸得粉碎,对着满地狼藉怒吼:“我谁都不信了!”
相似的场景,在北方七境的无数个角落同时上演。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叶辰独自一人坐在断龙脊那块断裂的石碑之上,冷冽的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角。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从那疯老头口中取出的、沾满口水的供果果核。
他跳下石碑,走到那个曾钉入“焚心钉”的深坑旁。
坑底的土壤,至今仍带着一丝无法化解的怨毒与神性残留。
他将那枚果核轻轻放入坑底,用脚拨动泥土将其掩埋。
他蹲下身,仿佛在对脚下的土地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你想要一个神?好啊……那就让这片大地,自己生出一个假的来。”
次日凌晨,当第一缕晨光照亮废墟,那些最虔诚的信徒再次返回祭坛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立当场。
就在那个深坑之中,一夜之间,竟长出了一株半人高的怪树。
它的枝干扭曲盘结,如同无数个正在痛苦挣扎的人形,树皮上布满了酷似哀嚎嘴脸的裂纹。
更诡异的是,树上结着几颗拳头大小的果实,果皮晶莹剔透,仿佛琉璃一般,透过果皮,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似乎有无数张模糊的面孔在缓缓浮动、变幻。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攫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无人敢上前触碰,更无人敢称其为圣物。
这东西,比神只陨落的尸骸更加令人不安。
而在数百里之外的赤沙城密室中,影工正盯着刚刚生成的地脉能量图谱,瞳孔骤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图谱上,一个崭新的、极其霸道的能量源在断龙脊的位置亮起,无数新生的、如同毛细血管般的能量根系,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它们的目标清晰明确,精准地连向了遍布整个北境的……“痛忆药剂”地下分销网络的每一个节点。
影工猛地抬起头,望向北方,仿佛要穿透层层阻隔,看到那个坐在断龙脊上的身影。
他终于明白了叶辰真正的计划。
那个男人要做的远不止是弑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影工的脊椎升起。
他意识到,要彻底拆解一部名为“神明”的庞大机器,叶辰选择的不是用刀剑将其砸碎,而是化身为一种更耐心、更细致、也更无情的东西。
不是斩断锁链的利刃,而是一柄锻造锁链的铁锤,准备从那些最锈蚀、最卑微、最被人遗忘的角落开始,将构成这个世界的每一片金属,都重新敲打、淬炼、塑造成他想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