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华在浴室里哼着歌洗头，泡沫糊了一脸。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屏幕亮起“牛老板”三个大字，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像鬼火。
王强正靠在床头看《乡村爱情》，谢广坤又在作妖，他看得直乐。听见手机响，瞥了一眼，嘀咕：“这么晚，这老牛又抽什么风？”
他本想不接，可电话响个不停，谢广坤的台词都被打断了。王强啧了一声，抓起手机：“喂？碧华在洗澡，有事你……”
“碧华！你明天早点来！库房那批板蓝根得重新盘点！”牛老板的大嗓门穿透听筒，震得王强耳膜疼。语气冲得像吃了炸药，完全没有“打扰了”的自觉。
王强眉头一皱：“牛老板，碧华下班了，有事明天说。”
“明天说明天就晚了！你知道那批货多重要吗？她今天怎么盘的？数都对不上！”牛老板在那头吼，“你们这些打工的，一点责任心都没有！我告诉你碧华，明天七点之前必须到！晚一分钟扣五十！”
“打工的”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王强耳朵里。他脸色沉下来：“牛老板，你说话客气点。碧华是给你打工，不是卖给你了。现在是晚上十点半，你吼什么吼？”
“我吼怎么了？我是她老板！”牛老板正在气头上（其实是因为晚饭时马姐又数落他脾气臭，他憋着火），口不择言，“我给她发工资，她就得听我的！半夜怎么了？我让她来，她就得来！”
“放你娘的屁！”王强“噌”地坐起来，谢广坤也不看了，“牛得草！我告诉你，碧华是我老婆！你半夜三更打电话呼来喝去，你算老几？！”
“我是她老板！你又是老几？一个种地的，跟我这嚷嚷什么？”
“种地的怎么了？种地的比你干净！你开个破药店真把自己当皇上了？我老婆在你那儿是干活，不是受气！”
“受气？我给她发工资是让她来当祖宗的？爱干干，不干滚！”
“滚就滚！我王强的老婆，不伺候你这头疯牛！”
浴室水声停了。碧华裹着浴巾出来，头发还滴着水，看见王强脸红脖子粗地对着电话吼，心里“咯噔”一下。
“强子，谁的电话？”
王强狠狠按下挂断键，手机往床上一摔：“你那头疯牛老板！妈的，欺负人欺负到家里来了！”
碧华拿过手机，看见通话记录，心里全明白了。她叹口气：“老板就那脾气，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他妈没法不见识！”王强是真火了，“他刚说什么你听见了吗？‘打工的’、‘没责任心’、‘爱干干不干滚’！碧华，这活儿咱不干了！在家我舍不得说你一句重话，出去让他这么糟践？！”
“没那么严重，他就是着急货……”
“货什么货！他是瞧不起人！”王强眼睛都红了，“我王强是没本事，让你出去打工受累。但我不能看着你让人这么欺负！这活儿，坚决不干了！明天就去辞！”
碧华看着丈夫气得发抖的手，鼻子一酸。她知道王强是心疼她，可这份工作……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马姐。
碧华接通，马姐焦急的声音传来：“碧华啊，对不住对不住！老牛那浑蛋喝多了，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我把他骂了一顿，他……”
“马姐，”碧华轻声打断，“谢谢您。但这活儿，我可能真干不了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马姐的叹气声：“我就知道……碧华，姐真舍不得你。你这孩子实诚，心善，手艺还好。店里那些老顾客，都冲你来的……”
“马姐，您别说了。是我对不住您，说走就走。”
“什么对不住，是老牛对不住你！”马姐声音哽咽了，“可他……他就那驴脾气，嘴比粪坑还臭，心不坏的。碧华，你再考虑考虑？我给你涨工资，一个月两千……两千五！”
碧华看着旁边铁青着脸的王强，摇摇头——虽然马姐看不见：“马姐，不是钱的事。强子……他心疼我。我也不能让家里人为我担心。”
马姐不说话了。良久，长长叹了口气：“我懂……谁让老牛那张破嘴……碧华，以后常来玩。店里的拔罐沙发，永远给你留着。”
挂了电话，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远远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快过年了。
王强气消了些，但态度坚决：“明天我去帮你把东西拿回来。工资要是不给结清，我找他算账！”
“强子，”碧华靠在他肩上，声音很轻，“我是不是特没用？一份工都做不长。”
“胡说什么！”王强搂住她，“是我没用，让你受这委屈。以后咱不去了，在家我养你。我多种两亩菜，多打点零工，够咱过日子。”
碧华没说话，眼泪悄悄掉下来，落在王强粗糙的手背上。
她知道，王强说不让她去，是真不让她去了。这男人平时好说话，可一旦涉及到她受委屈，犟得像头牛。
也好，她想。这半年，是累了。手腕刚好又累出腱鞘炎，天天闻药材味闻得食欲不振，还得应付牛老板阴晴不定的脾气。
只是可惜了那些老顾客。李大爷的关节炎，刘婶的失眠，还有那几个专门来找她拔罐调理的姐妹……
“想什么呢？”王强问。
“想明天给几个老顾客发个信息，告诉他们我不干了，让他们别白跑一趟。”
“发！我帮你发！”王强拿过手机，“你口述，我打字。咱走得光明磊落，有情有义。”
于是，小年夜的深夜里，碧华靠在床头，王强拿着手机，夫妻俩一条一条地发信息：
“李大爷，我是康安药店的碧华。我不在那儿干了，您以后要抓药，去对面同济堂，那儿的张大夫不错，就说我介绍的。”
“刘婶，我换工作了。您失眠那个方子，我再给您发一遍，您存好。睡前泡脚，别忘。”
“赵姐，拔罐的穴位图我画好了，明天让我家强子给您送去。您照着按，有用的。”
发了二十几条，手机发烫。王强放下手机，揉揉眼睛：“你这人缘，真好。”
碧华笑笑，没说话。心里空落落的，又有点轻松。
好像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又好像离开了经营已久的家。
第二天一早，王强真去药店了。牛老板没在，说是“感冒加重了”——其实是没脸见人。马姐红着眼眶给碧华结清了工资，还多塞了两百块奖金。
“碧华，这钱你拿着，是我一点心意。老牛他……唉，我替他给你赔不是。”
“马姐，这钱我不能要。”碧华推回去，“您一直对我好，我记得。以后有事，还能找我。”
她最后看了一眼药店。货架整齐，药香依旧，那张长沙发静静摆在角落，上面还放着她的专用毛巾和小罐子。
“走了，马姐。保重。”
“哎，你也保重。”
走出药店，阳光很好。王强推着电动车等在门口，拍拍后座：“上来，回家。娘炖了排骨，说给你补补。”
碧华坐上去，抱住王强的腰。车启动，风吹在脸上，有点冷，但心里是暖的。
“强子。”
“嗯？”
“我以后……可能还会想找点事做。”
“做！但咱找个舒心的，不受气的。”
“嗯。”
车拐过街角，药店消失在身后。碧华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康安大药房”的招牌。
再见了，牛老板的马后炮，马姐的温言软语，李大爷的关节炎，刘婶的失眠，还有那张拔罐的沙发。
生活就是这样吧。有些地方，你待得再久，付出再多，终究不是归宿。而真正的归宿，是那个载你回家的、不太宽厚但很踏实的后背，是家里那锅等着你的、热气腾腾的排骨汤。
前路还长，慢慢走。总会有一方天地，能容下她的手艺，她的善良，和她不想受气的、小小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