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米绢帛药材如水分发后,又匆匆赶往下一处贫瘠乡邑——他要亲眼看透民生疾苦的根源。
三十丈外,张罗望着黄土道上渐远的仪仗轻笑:陛下悟性极佳。
张上卿这与民同亲的计策,倒也别致。李斯的声音似笑非笑地从身侧传来。无非是放下身段罢了。张罗头也不回,诸位大人想不到,不过是久居云端。
李斯罕见地拱手:受教了。
丞相请吧,圣驾已过前丘。
同行,同行。
大秦律法:五千户以上乡由郡守委派蔷夫掌赋役,不足则属县辖。
但这些规矩在直面天颜时皆化作了老农颤抖的皱纹。
当皇帝俯身扶起跪拜的老者时,李由与顿弱已悄然凑到张罗身旁。陛下这脚力...顿弱揉着酸痛的腿肚喃喃。
唯剩李斯与蒙恬仍寸步不离跟着那道玄色身影。
张罗听完看了他一眼,“顿上卿,你当初勇闯羌人腹地的劲头哪去了?”
顿弱冷冷一哼。那时老夫的马车寸步不离,哪需亲自挪腿。”
可如今连皇帝都在徒步,他岂敢乘车而行。
李由连忙上前解围。顿上卿稍候,前面就是最后一处了。”
天色渐暗,远处炊烟袅袅升起。
张罗举起望远镜望向某处——这是他自己带来的,并非将作府后来仿制的千里目。那边是有人专门饲养鸡鸭?”
李由顺着方向望去,解释道:
“回上卿,那些是郡县安排无依无靠的孤寡老弱饲养的官产禽畜,直到家中男丁年满十四,便可归返。”
“另外官营鸡鸭也可适当扩养……”
“此前防治蝗灾时,您颁下的文书明确要求各地须常备鸡鸭,定期放养田间啄食虫卵。”
张罗颔首,不再多言——三川郡的政令执行已属上乘。
入夜时分,众人返回洛阳。
嬴政略作沉吟:
“明日再留一日。”
随即起驾返回行宫。
张罗也回到住处,看着案前端坐的宵凤、红夭和小夕问道:
“今日可有异状?”
三人齐齐摇头。
宵凤蹙眉补充:“眼下虽无异常,但皇帝身边明暗护卫森严,外人断难近身。”
张罗夹起肉片边吃边说:
“御驾出巡,黑冰台岂会闲着?”
从前不是没有刺客,只是未及动手便已伏诛。
饭毕,红夭利落收走碗筷,小夕早已备好笔墨。
张罗摊开文书时,宵凤诧异道:
“你还要处理公务?”
“咸阳加急送来的。”
他展开竹简,“不多,很快就能看完。”
“要我回避吗?”
宵凤作势欲起。随你。”
闻言她又坐了回去。
第一份是张苍的奏报:河西走廊市集商路已定,仅设玉门关为西域门户。
有王离这尊灭国悍将镇守,西域诸邦莫敢造次。嗯?”
张罗突然皱眉。
宵凤侧首:“怎么了?”
他却未答,目光紧锁新到的竹简——九江郡番县瓷坊章邯急报:因供不应求拟再次扩建,但末尾提及……擒获数名窥探瓷坊的细作。
一名来自咸阳的工匠被查出受人指使。果然有人盯上了青花瓷。”
“正合我意!”
张罗冷笑着低语。
他倒要看看能挖出多少同谋。
随后他迅速起草了两份文书,处理完其他公务后,亲自将密信交给心腹:
“一封送往九江郡章邯将军,另一封直呈廷尉府蒙毅大人。”
至于御史台——李斯就在城中,当面禀报即可。
衍氏城华灯初上时,高渐离带着张良一行潜入隐蔽宅院。
密室中墨家众人齐聚,铁力士激动得声音发颤:
“还以为此生再难相见!”
鲁大师抚须打量他:“铁椎…咳咳,力士倒是褪去几分莽气。”
“有吗?”
铁力士摸着脑袋,余光瞥向每日诵读书简的张良。
当他的目光转向秦念时,话未出口便被对方打断:
“请唤我医者。”
扁鹊传人攥紧袖中的《伤寒杂病论》,往日傲气早已碾作尘埃。
高渐离执箫走来打破僵局:“往事莫提,今夜重在同心。”
张良带着侄儿张敖缓步入内:“诸位所求虽有殊途,终归同归。”
“不一样。”
秦念冷眼扫过张氏叔侄,“墨家只为救巨子。”
张敖嗤笑:“不杀嬴政如何救人?”
剑拔弩张之际,张良抬手压下争议:“秦姑娘,暴君伏诛与救人不妨并行。”
待到众人散去休憩,秦念却被邀至偏室。
高渐离的红颜引她至门前,室内四人身影映在窗纱上。要逐客?”
秦念驻足门槛。
高渐离倚门轻叹:“咸阳郊外,姑娘可曾邂逅贵人?”
她眼前蓦地浮现那个赠书之人的面容,却漠然道:“山野药庐往来皆过客。”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医书竹简,“不过是个拿奇书换药材的怪人罢了。”
此言一出,满室烛火骤暗。
张良与张敖交换眼色,鲁大师手中铜锤砰然坠地。
高渐离薄唇紧抿:“姑娘当真不知...他是何人?”
“不知道。”
秦念轻轻摇头。
她本想问些什么,但此刻生死未卜。
若是能活着回到咸阳,或许还有机会再谈。
高渐离叹息一声,转头望向门外。
另一名墨家 匆匆走来:“那人绝对是张罗,我不会认错。”
高渐离看向秦念:“秦姑娘,你怎么看?”
“张罗?”
秦念一怔,脑海中空白一片。
那样的人物,怎会是秦国的九卿?
不……或许早该想到的!
她猛然回神,眸光凌厉:“你们是在怀疑我!”
张良淡淡道:“秦医者,此事关系重大,容不得半点差错。”
“我们没有差错!”
秦念冷冷打断,“我与他毫无瓜葛。”
张敖冷笑:“有没有,你自己清楚。
即便你没勾结他,说不定他早已知晓你的身份,将计就计。”
秦念咬牙,质问那墨者:“你如何确定他是张罗?”
墨者迟疑片刻:“咸阳城中,只有张罗出行时仅一辆马车、一名车夫。
我曾见过他,在嬴政东巡前,奉命去寻秦医仙商议离城之事,恰好撞见一名男子从她家中离开,秦医仙看他的眼神……似有不舍。”
张良眉头微皱。
秦念脸颊泛红,怒道:“荒谬!我何时不舍?!”
她环视众人,冷声道:“别忘了盖聂之事,也是你们疑神疑鬼,可张罗从未派人监视!”
话音落下,众人神色各异,唯独张敖不明所以。
张良轻咳一声:“秦姑娘所言也有道理……不无可能。”
高渐离沉默许久,终于低头致歉:“是我们不该怀疑同伴。”
秦念冷哼一声,转身欲走。且慢!”
张敖眯起眼睛,“即便你不承认与张罗的关系,也能借此机会自证清白。”
“你敢!”
秦念眼神骤寒。不可!”
高渐离立刻阻拦。
他答应过不牵连无辜之人,尤其是仍愿相助墨家的反秦同袍。
秦念不再多言,拂袖离去。
待她走远,屋内陷入沉寂。
张敖冷笑一声,鄙夷道:妇人之仁!反秦大业面前,你们的选择实在令人失望!
高渐离目光骤然转冷,直视张敖:墨家内部事务,轮不到外人置喙。
若还想继续合作,就不要质疑同伴。他沉声补充。蠢货!简直愚不可及!张敖怒骂着拂袖而去。
在他心中,张罗早已是必杀之人,绝无妥协余地。
张良微微蹙眉:此事...或许可行...思索片刻后,他竟表赞同。
高渐离见状重新落座,将当年燕地墨商相助的旧事娓娓道来。
张良听完后面露难色——墨家的决心竟如此坚定?
沉吟良久,张良眼中闪过精光:可以不杀,但必须善加利用。既然有秦念与张罗这层关系,弃之不用实在可惜。
高渐离挣扎许久,环顾四周同门神色,最终缓缓点头。
另一边的秦念独坐房中,捧着《伤寒杂病论》怔怔出神。
指尖抚过字迹,她轻声呢喃:为何偏偏是你...
洛阳城中,张罗奉召觐见皇帝。
行至天子行宫外,却意 见几人。胡亥见过张上卿。
将闾见过张上卿。
高见过张上卿。
张罗拱手回礼:见过胡亥公子。虽早知胡亥随驾,却未料将闾与公子高也在列。
只见二位公子身着军中戎装,虽只是低级制式,却比锦袍玉带的胡亥更显英武。
将闾再度开口:父皇正在等候上卿。张罗颔首而过,身后传来胡亥稚气的声音:皇兄,我能去见燕国太子丹吗?
不妥,需父皇准许。
不如随为兄习射?
或可学些斥候本领...
张罗神色如常,心中了然:原来燕丹是由这二位公子看押。
行宫内,嬴政正执卷批阅。
见张罗行礼,微笑道:方才可曾见到朕那几个儿子?以为如何?
张罗垂眸:臣不敢妄评。他心知胡亥惯会伪装,连嬴阴都屡次点破,偏生将闾等人仍被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