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阳光一如既往地慷慨洒进“星络”科技位于中环的顶层办公室,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和线条冷硬的现代家具上切割出明亮锐利的光影。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除了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类似于精密仪器即将过载前散发的、焦灼的臭氧味。
苏软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前的三块显示屏分别显示着惨绿一片的股价K线图(停牌前最后一刻定格在令人心梗的位置)、密密麻麻标注着红色感叹号的待办事项列表、以及一封来自联交所质询函的冰冷pdF。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但坐姿依旧笔直,手指在触控板上平稳滑动,审视着法务和公关部联合起草的、关于应对“秃鹫往事”舆论及监管询问的声明草案第三十七版。
【系统静默运行中。环境监测:外部威胁指数 85\/100(极高),内部稳定性 60\/100(危险下滑)。检测到持续负面信息流冲击。温馨提示:宿主,您的咖啡已经凉了十二分钟,建议摄入以维持基础生理机能。虽然看起来,您更需要的是强心针。】 系统的提示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轻,更平,少了几分惯有的戏谑,多了点近乎凝重的观察意味。
苏软软没碰那杯凉透的咖啡。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内线电话里技术部副总裁老韩那失去了平时技术宅镇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攫住了。
“苏总,您最好……最好立刻来一下A3核心研发区。出事了,是……是‘盘古’那边。”“盘古”是“星络”核心AI基础模型训练集群的代号,是公司技术皇冠上最亮的那颗明珠,也是“K神”亲自守护的圣地。
苏软软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起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急促而清晰。她能感觉到沿途工位上那些偷偷瞥来的、混杂着忧虑、惶恐和探究的目光。自从陆靳寒的“往事”曝光,股价跌停,公司上下就弥漫着这种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推开A3区厚重的隔音门,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恒温恒湿的环境,低沉的服务器嗡鸣如同巨兽的呼吸,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电子元件和制冷剂的味道。但此刻,这“圣地”的气氛却异常凝滞。七八个核心工程师围在最大的监控屏前,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老韩站在中间,额头冒汗,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日志报告。
“K神”不在。苏软软目光扫了一圈,没看到那个总是缩在角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
“怎么回事?‘盘古’怎么了?”苏软软快步走过去,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老韩把报告递给她,声音干涩:“凌晨三点十七分,一次例行的模型增量更新后,‘盘古’核心三区的三个关键训练节点出现间歇性性能骤降和异常内存溢出。起初以为是硬件故障,但排查后发现……更新包被污染了。”
“污染?”苏软软皱眉,接过报告快速浏览。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代码片段和错误日志。
“有人在提交的更新代码里,嵌入了极其隐蔽的……逻辑异常片段。”旁边一位资深架构师接口,脸色铁青,“不是病毒,不是后门,更像是……一种精心设计的‘代码肿瘤’。它不会立刻让系统崩溃,但会随着模型训练进程,在特定数据条件下被触发,导致局部计算逻辑错乱,结果不可预测,且极难追踪溯源。我们刚刚在模拟环境复现,它甚至能‘学习’并轻微改变自身结构,躲避常规的代码审查和杀毒扫描。”
“谁提交的?”苏软软的声音冷了下来。
老韩和架构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恐惧。“是……是邓主管。运维部的高级主管,跟了公司五年的老人。更新流程完全合规,他的权限足够。我们调取了他的操作日志和通讯记录,暂时没发现异常。但他今天……没来上班,电话关机。”
一个五年工龄、权限颇高的核心运维主管,在凌晨提交了含有“代码肿瘤”的更新,然后人间蒸发。这不是意外,这是一次精准的、来自内部的、技术层面上的“投毒”。
苏软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这比外部攻击更致命。对手不仅渗透进来,还精准地找到了“星络”最脆弱、也最关键的“心脏”位置,并留下了一颗不知道何时会彻底发作的“定时炸弹”。
“‘盘古’现在状态怎么样?污染范围?”她强迫自己冷静。
“我们已经紧急回滚到更新前状态,切断了受影响节点。目前核心服务暂时稳定,但损失了部分训练进度。关键是,”老韩艰难地说,“我们无法百分之百确定,污染只存在于这次更新。邓主管有核心代码库的部分维护权限,过去几周他也有其他合规操作。我们需要时间,可能是很长的时间,来对‘盘古’的整个底层代码树进行一次‘净化手术’。而且……这需要‘K神’的最高权限和深度介入。”
说到“K神”,老韩的声音更低了:“我们联系不上他。从昨晚开始,他的私人线路和加密通讯就处于离线状态。他留在公司的备用终端显示……最后一次活跃是昨天下午,他远程登录,进行了一次长达四小时的高强度数据筛查,然后……清空了自己的操作日志,注销了所有关联令牌。我们……我们进不去‘盘古’的最核心控制层了。”
苏软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K神”失联?在这个关头?还提前清理了痕迹?
就在这时,她的私人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没有储存的号码。她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接起。
“苏总。”电话那头传来“K神”那标志性的、毫无波澜的电子合成音效处理过的声音,但苏软软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往常的紧绷。
“你在哪里?‘盘古’出事了,需要你立刻回来。”苏软软压低声音,语速很快。
“我知道。” “K神”沉默了两秒,“我收到了……一些信息。关于我母亲在瑞士疗养院的账户,最近有几笔不同寻常的大额匿名捐款。还有我妹妹在mIt的导师,突然收到一份关于她早期一篇联合论文的‘学术严谨性质疑’匿名信,指控点很专业,直指她当年负责的数据处理部分。”
苏软软的呼吸一滞。
“对方没有提要求,只是展示了……他们能触碰到哪里。” “K神”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透着一股冰冷的、金属般的质感,“邓主管的事,我昨晚筛查日志时发现了异常痕迹,但来不及阻止。我清空操作记录,是不想留下被他们利用来进一步攻击的缺口。最高权限密钥……我不能交。但我暂时也不能回来。”
“他们威胁你?”苏软软感到怒火在胸中燃烧,但更多的是无力。对手太下作了,而且精准地捏住了“K神”为数不多的、在意的软肋。
“是告知。” “K神”纠正,“苏总,‘盘古’的污染只是开始。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我留下了一个加密数据包,在老地方,密码是你上次强迫我参加公司烧烤时烤糊的那串鸡翅的日期。里面有我昨晚筛查到的所有可疑痕迹,以及……一份关于如何在没有我最高权限的情况下,对‘盘古’进行最低限度维护和‘带毒运行’风险控制的临时方案。很粗糙,但能争取时间。”
他顿了顿,那平板的电子音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轻微的、类似于人类叹息的波动:“保重。等风头过去……如果我母亲和妹妹没事,我会联系你。”
电话挂断了。忙音传来。
苏软软握着手机,站在嘈杂又寂静的机房边缘,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被迅速抽空。技术核心被投毒,首席技术官被迫“隐身”,敌人不仅从外部碾压,还从内部最信任的地方,撬开了裂缝。
她走回老韩他们身边,脸上已经看不出太多情绪。“‘K神’暂时有私人事务处理,无法回来。他留下了应急方案和数据,韩总,你立刻组织最可靠的人手,按他留下的方案,控制‘盘古’状态,评估污染深度和潜在风险,我要一份最悲观的损失预估报告。另外,”她看向那位架构师,“秘密调查邓主管的社会关系、财务状况、近期接触的所有人,不要声张,直接向我汇报。”
安排下去,她转身离开A3区,步伐依旧稳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膝盖有些发软。还没回到办公室,林暖暖就脸色发白地迎了上来,手里举着平板电脑。
“软软姐!墨……墨渊的瀚海资本,刚刚发布了新的公告!还有,董事会陈老的秘书刚来电话,问您下午是否有空‘紧急磋商’!”
苏软软接过平板。屏幕上,是瀚海资本官网的新闻稿,标题醒目:「瀚海资本联合国际产业资本“橡树基金”,就收购“星络科技”旗下独立运营的“星络金服”业务线,发出正式要约!」
公告写得冠冕堂皇,盛赞“星络金服”在金融科技领域的创新与潜力,表示此次收购旨在“强强联合,释放该业务最大价值”,并对“星络科技”其他业务线表示“尊重”和“祝福”。收购报价相当“优厚”,几乎是当前“星络金服”独立估值的1.5倍。但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在精准肢解“星络”!
“星络金服”是公司目前唯一持续盈利、现金流最健康的现金牛业务!是支撑“星络”AI平台研发和其他前沿探索的输血线!墨渊这一手,不是要收购整个公司,而是要抽走公司的“骨髓”!而且联合了国际资本,来势汹汹。
更狠的是公告最后一段:「据悉,瀚海资本已与“星络科技”部分主要机构股东进行了初步沟通,并获得积极反馈。同时,瀚海法律团队认为,针对“星络科技”此前设置的股东权利计划(即“毒丸计划”),在目前公司面临重大不确定性的情况下,其部分触发条款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存疑,已正式提请公司董事会下属委员会审议并暂缓执行。」
釜底抽薪之后,是精准肢解,外加解除武装!墨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组合拳,直接打在最要命的地方,而且手段“合法合规”,让你连喊冤都显得无力。
“陈老的秘书说,主要是几位董事看到公告,非常……关切。尤其是关于毒丸计划可能被冻结的事。”林暖暖小声补充,眼圈有点红。
苏软软把平板递还给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回复陈老秘书,下午三点,第一会议室。另外,让老张、法务总、还有投资关系部负责人,半小时后到我办公室。”
回到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苏软软才允许自己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她能感到太阳穴在突突跳动,一种混合着愤怒、冰冷和深深疲惫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
技术心脏被埋雷,技术灵魂被迫离开,现金流命脉被觊觎,董事会内部人心浮动,最后的法律防护罩也可能被撬开……而陆靳寒,在家族泥潭中自身难保,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危机综合评级更新:极高危。技术核心受损度:40%(并持续潜在恶化)。资本威胁:新增【分拆收购】与【毒丸瓦解】风险。内部稳定性:加速下滑。建议行动:暂无有效反击方案,以最大限度保存核心资产、维持运营为第一优先级。系统能量水平下降,部分辅助功能受限。】 系统的评估冰冷而客观。
半个小时后,老张、法务总监和IR负责人面色凝重地坐在苏软软对面。老张的眼镜片上都是油光,显然刚擦过无数次。
“墨渊这一手,很毒。”法务总监率先开口,语气沉重,“分拆收购金服业务,从商业逻辑上很难直接拒绝,尤其是对方出价‘合理’。而且他拉来了‘橡树基金’,背景深厚,增加了交易分量。最关键的是毒丸计划……他抓的‘公司面临重大不确定性’这点,确实是当初设置时留下的模糊地带,如果他在董事会有关联方推动,被冻结甚至修改的可能性……存在。”
“几家主要机构股东那边,我已经联系了。”IR负责人声音干涩,“态度……很微妙。有两家表示需要‘慎重评估’,有一家甚至暗示,如果报价合适,不排除支持分拆,毕竟……能立刻套现止损。只有一家长期伙伴明确表示反对,但他们的持股比例不高。”
老张推了推眼镜,嗓音沙哑:“苏总,金服业务是我们的命脉。如果被抽走,AI平台的研发投入、其他亏损业务的维持、甚至员工的薪资……都难以为继。而且,这个消息一旦坐实,剩下的业务估值会进一步雪崩。我们必须想办法阻止,至少是拖延。”
苏软软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阻止?怎么阻止?技术后院起火,董事会内部分歧,外部强敌环伺,资本虎视眈眈,连最后的防御机制都可能被解除。
“联系我们能联系的所有投行和潜在战略投资者,寻找‘白衣骑士’。”苏软软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清晰,“不一定要整体对抗,看看有没有对金服业务或者其他资产同样感兴趣,且愿意与我们合作对抗墨渊的。条件可以谈。”
“准备董事会材料。”她继续,“重点是说明金服业务与公司整体AI战略的协同性,分拆的长期危害。同时,针对毒丸计划,让法务准备最强硬的辩护立场,强调其必要性。另外,秘密调查墨渊和‘橡树基金’此次收购的资金来源,是否存在违规关联或内幕交易的可能,哪怕只有一丝疑点。”
“老张,重新做现金流压力测试,以最坏情况预估——金服业务被剥离,毒丸失效,股价继续下跌甚至退市。我要知道,在最黑暗的情况下,我们还能撑多久,核心的AI平台团队和‘火种’项目,最低需要多少资源才能维持不散。”
命令一条条下达,依旧条理清晰。但每个人都听得出,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强行压抑的、近乎绝望的冷静。这不再是为了发展而战,而是为了最基本的生存,为了不立刻倒下。
下午的董事会,在一片压抑的乌云中召开。陈老和其他几位董事面色凝重,言辞间充满了对“金服分拆”可能带来价值的动摇,以及对毒丸计划“是否反而在此时捆住公司手脚”的质疑。苏软软据理力争,但能感觉到,以往那些或支持或中立的视线,此刻大多充满了权衡利弊的冰冷计算。
会议不欢而散,没有结论,只决定成立特别委员会“评估”瀚海资本的提议。这本身,就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散会后,苏软软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窗外,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仿佛在哀悼什么。她站在空荡的会议室里,看着长桌上散乱的资料和冷掉的茶水,忽然想起上市那天,这里也曾坐满了人,气氛热烈,充满希望。
不过短短数月,已是天壤之别。
手机屏幕亮起,是林暖暖发来的消息:「软软姐,大家都走了。你……还好吗?我给你热了汤,放在你办公室了。」
苏软软没有回复。她慢慢走到窗边,看着脚下这座繁华不息、却也冷酷无比的城市。灯火渐次亮起,每一盏光背后,可能都藏着算计、博弈、或单纯的冷漠。
技术、资本、人心、法律……对手从每一个维度挤压过来,不留喘息之机。而她,站在摇摇欲坠的堡垒中央,能清晰听到城墙崩塌的碎裂声。
她抬起手,轻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倒影中,自己的面容模糊而苍白。
“还没完。”她对着玻璃中的自己,无声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冰冷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