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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人间小温 > 第169章 生根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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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进屋……洗把脸,换身衣服。”她最终只是哑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陈满仓默默地走进屋里。招娣赶紧去打水。土生似乎被父亲的样子吓到了,瘪瘪嘴想哭,被桂香抱起来轻声安抚着。

用冷水胡乱擦了把脸,换上一件稍微干净点的旧衣服,陈满仓感觉稍微活过来了一点,但精神的疲惫和胸口的闷痛却丝毫未减。他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那一片被晨曦照亮、却依旧破败的景象,心里空落落的。

希望破灭了。不仅破灭,还差点搭上自己。那十块钱押金,显然是打了水漂。他现在只祈祷赵老四和黑皮没有被抓到,或者被抓到也不要把他供出来。

桂香把热好的野菜粥端到他面前,他没有胃口,摇了摇头。

“多少吃一点。”桂香把碗塞到他手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天塌下来,也得吃饭。”

陈满仓看着碗里那稀薄的粥水,看着漂浮着的几根野菜,终于还是接过来,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味同嚼蜡。

招娣默默地收拾着父亲换下来的脏衣服,那上面浓重的泥土和草木气息,以及一些疑似柏树树脂的痕迹,让她的小眉头微微蹙起。她虽然年纪小,但直觉告诉她,爹昨晚绝不仅仅是“摔了一跤”那么简单。

一顿沉默的早饭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陈满仓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快到极限了。他支撑着站起身,对桂香说:“我……去躺会儿。”

他走进里屋,倒在炕上,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昏睡。但那睡眠并不安稳,梦中全是刺耳的锯木声、凶恶的狗吠、晃动的手电光,以及树木倒下时那巨大的轰鸣和断裂的惨白……

桂香站在炕边,看着丈夫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和不时抽搐的身体,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她伸出手,想替他抚平眉心的褶皱,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

她走到外屋,看着角落里那点可怜的口粮,又看了看屋顶那个巨大的豁口。阳光正从那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明亮而讽刺的光斑。

一个月。

钱。

担保。

这些字眼再次像山一样压下来。昨夜丈夫冒险的尝试显然失败了,而且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后续的麻烦。这个家,仿佛被困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里,看不到一丝缝隙。

招娣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角。

“娘,”她仰起脸,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后山的野菜……越来越少了。我听说……镇上收野菜的价钱,比村里高一点。”桂香低下头,看着女儿清澈却执拗的眼睛。

“镇上太远了,你一个人……”

“我不怕。”招娣打断她,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我能找到路。我挖的野菜好,能卖上价钱。多卖一分,是一分。”

看着女儿那早熟得令人心痛的眼神,桂香所有劝阻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她还能说什么呢?在这个家里,连八岁的孩子,都已经开始用她稚嫩的肩膀,拼命去扛那沉重如山的生活了。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招娣枯黄的头发,声音沙哑:

“好。等娘忙完家里……娘陪你去。”

一丝微光,或许并非来自太阳,而是来自绝境中,那不肯熄灭的、顽强的求生意志,在这个破碎家庭的母女之间,悄然点亮。尽管前路依旧黑暗,但至少,她们还在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蹒跚前行。

桂香终究没能陪招娣去镇上。

陈满仓一病不起。那晚北山的惊吓、寒冷和极度的疲惫,像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他发起了高烧,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咳嗽声撕心裂肺,痰液中带着可怕的黑红色血丝。赤脚医生来看过,扎了几针,留下几包草药,摇头叹息着说,这是积劳成疾,加上急火攻心,风寒入体,只能慢慢将养,再不能受累受惊了。

将养?拿什么将养?家里连给他买点像样补品,哪怕只是一小把红枣的钱都没有。

照顾父亲和弟弟的重担,几乎全落在了招娣稚嫩的肩上。喂药、擦身、端屎端尿,还要哄着因父亲病倒而更加不安哭闹的土生。桂香则拼了命地去砖瓦厂,她知道自己不能倒,她是这个家现在唯一还能挣回点现钱的人。她甚至不敢生病,不敢喊累,每一次弯腰搬起沉重的砖坯,都感觉是在透支自己早已干涸的生命力。

去镇上卖野菜的计划,被招娣默默地、执拗地再次提起。她趁着土生睡着,父亲昏睡的间隙,将之前积攒的、已经仔细清洗晾晒过的野菜,分成两小捆,用破布包好,藏在了篮子最底下。

“娘,我明天一早就去,晌午前肯定回来。”招娣看着刚从砖瓦厂回来、累得几乎直不起腰的母亲,小声而坚定地说。

桂香看着女儿,张了张嘴,想阻止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化作了无声的叹息。她摸了摸招娣的头,转身从墙缝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家里最后的二十一块五毛钱。她颤抖着手,数出五毛钱,塞到招娣手里。

“拿着……坐车去。走着太远。”桂香的声音沙哑,“剩下的,买两个馒头……你自己吃。剩下的钱,一定……一定藏好。”她不敢给太多,那是全家最后的保命钱。

招娣看着手里那皱巴巴的五毛钱,感觉重逾千斤。她用力点了点头,把钱紧紧攥在手心。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招娣就悄悄起床了。她给父亲额头上换了冷水浸过的破布,看了看熟睡的弟弟,然后拎起那个藏着野菜的篮子,走出了家门。

清晨的村庄笼罩在薄雾中,空气清冷。去镇上的班车每天只有一早一晚两趟,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招娣到的时候,车上已经坐了几个人,大多是去镇上办事的村民。她怯生生地上了车,找了最后面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篮子紧紧抱在怀里,低着头,不敢看人。

班车摇摇晃晃地启动了,驶过坑洼不平的土路。招娣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充满了对未知城镇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期盼。她听说镇上的供销社有时候会收野菜,价钱比村里小贩高一点点。

镇子比村里繁华太多。青灰色的砖房,稍微宽阔一些的街道,偶尔驶过的自行车,还有穿着体面、行色匆匆的路人,都让招娣感到无所适从。她紧紧抱着篮子,沿着记忆里娘偶尔提起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供销社。

供销社的门脸比村里的代销点大得多,玻璃柜台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招娣眼花缭乱。她不敢进去,只在门口徘徊,看着穿着蓝色工作服、面无表情的售货员,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终于,她鼓起勇气,挪到门口,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问:“阿姨……收……收野菜吗?”

那女售货员正打着毛线,眼皮都没抬一下,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不收不收!我们这儿是卖东西的,不是收破烂的!”

招娣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辱感让她几乎要掉下眼泪。她慌忙退开,躲到街角的阴影里,心脏还在砰砰狂跳。

第一个希望破灭了。

她在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兽。太阳渐渐升高,晒得她头晕眼花。肚子也开始咕咕叫。她看着路边热气腾腾的馒头铺,闻着那诱人的麦香,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五毛钱,却最终只是咽了口口水,走开了。

她不能花。这钱是娘用来坐车和……给她买馒头的。她不能花。

她又试着问了几家看起来像饭馆的铺子,得到的要么是冷漠的拒绝,要么是驱赶。镇上的大人似乎都很忙,也很不耐烦。

篮子里的野菜,在日头下渐渐有些蔫了。招娣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难道要白跑一趟吗?连车费都赚不回来?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她走到了一条稍微僻静些的街道,看见一个老奶奶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择菜。

招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声音比之前更小:“奶奶……您要野菜吗?新鲜的……马齿苋和灰灰菜。”

老奶奶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打量着这个瘦小、面色蜡黄、眼神怯生生的女孩。“小姑娘,你不是镇上的吧?”

招娣摇摇头,小声说:“陈家庄的。”

“这么小就出来卖菜啊?”老奶奶叹了口气,看了看她篮子里的野菜,“品相倒是不错,洗得也干净。怎么卖?”

招娣愣住了。她只知道村里小贩收的价格,根本不知道在镇上该卖多少钱。她憋红了脸,半天才小声说:“您……您看着给吧。”

老奶奶又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些毛票和分币。她数出三毛钱,递给招娣:“喏,三毛钱,这两捆我都要了。”

三毛钱!招娣的心猛地一跳!在村里,这两捆最多卖一毛五!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手接过那三张毛票,连声道:“谢谢奶奶!谢谢奶奶!”

老奶奶摆摆手,拿起野菜看了看,嘟囔道:“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快回家去吧。”

揣着那珍贵的三毛钱,招娣仿佛浑身都充满了力气。虽然离解决家里的困境还差得远,但这意外的“巨款”让她看到了微弱的希望。她想起娘给的五毛钱车费还没用,如果她不坐车,走回去,那就能省下五毛钱,加上卖菜的三毛,就是八毛钱!

这个念头让她激动起来。她记得来时的路,虽然远,但走回去,天黑前应该能到家!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向着镇外走去。她甚至奢侈地花了一分钱,在一个公用的水龙头下,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凉水,缓解了几乎冒烟的喉咙。

回村的路,远比招娣想象的要漫长和艰难。

起初,她还因为卖掉了野菜、省下了车费而满怀兴奋,脚步轻快。但渐渐地,沉重的疲惫感袭来。她早上只喝了一碗照见人影的稀粥,走了大半天路,又饿又累。太阳火辣辣地晒在头顶,土路被晒得滚烫,扬起的灰尘呛得她直咳嗽。

她走走停停,脚上的破布鞋磨得脚底生疼,估计又起了新的水泡。汗水浸湿了她破旧的衣衫,紧紧贴在瘦弱的脊背上。她一次次地拿出那八毛钱,仔细地数了又数,那皱巴巴的纸币和几枚硬币,是她全部的力量来源。

路过一片玉米地时,她实在渴得受不了,偷偷钻进去,掰了一小截玉米秆,像小时候那样嚼着吸吮里面微甜的汁液。这行为带着偷窃的性质,让她心跳加速,脸上发烫,但干渴的喉咙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她不敢多停留,继续赶路。视野开始变得模糊,头晕一阵阵袭来。她想起生病的父亲,想起操劳的母亲,想起嗷嗷待哺的弟弟,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当村庄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太阳已经西斜,晚霞将天边染成了凄艳的橘红色。招娣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挪进了自家院子。

桂香刚刚从砖瓦厂回来,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女儿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尘土、小脸煞白、几乎站立不稳的样子,她的心猛地一揪,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她。

“招娣!你怎么才回来?!吓死娘了!”桂香的声音带着哭腔。

招娣靠在母亲怀里,感受着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虚弱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那个紧紧攥着的、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小布包,塞到母亲手里。

“娘……菜……卖了……三毛钱……我没坐车……这是……八毛……”她断断续续地说完,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往下滑。

桂香慌忙抱住她,打开那个小布包。里面是八毛钱,有纸票,有硬币,带着女儿的体温和汗湿。看着女儿累得几乎虚脱的样子,看着她脚上磨破的布鞋和满是血泡的脚底,桂香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她抱着女儿,坐在门槛上,失声痛哭。那哭声里,有心痛,有愧疚,有无力,也有一丝被女儿的坚韧所触动的复杂情感。

陈满仓在屋里被哭声惊醒,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招娣被母亲的哭声吓到了,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去擦母亲的眼泪:“娘……别哭……我没事……我以后……还能去……镇上……卖得更贵……”

桂香握住女儿的手,把那八毛钱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女儿那条小小的、却拼命燃烧的生命。她把招娣紧紧搂在怀里,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不去了……咱不去了……”桂香哽咽着,“以后娘再也不让你一个人去那么远了……”

这天晚上,桂香用招娣挣回的八毛钱中的一部分,去买了一小块猪油。她用这点猪油渣烩在野菜里,又狠心多放了一小把粟米,熬了一锅比平时香稠很多的菜粥。

油荤的香气在破败的院子里弥漫开来,久违的,带着一丝悲凉的暖意。

招娣累极了,但吃着那带着油花的菜粥,看着弟弟咂巴着小嘴吃得香甜,看着父亲因为吃了点有油水的东西而稍微缓和的脸色,她觉得,今天受的所有苦,都值得。

她悄悄把剩下的钱,连同之前自己藏下的五块钱,重新数了一遍,小心翼翼地包好,藏回了那个墙缝。一共五块八毛。这是一笔“巨款”,是她和这个家,在无边黑暗中,一点点抠挖出来的、微不足道却无比珍贵的沙土,试图去填埋那深不见底的债务深渊。

夜晚,招娣躺在弟弟身边,脚底的水泡火辣辣地疼,身体像散了架一样。但她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她知道了,镇上可以卖到更高的价钱。她也知道了,路很远,很苦,但她能走得到。

她看着从屋顶破洞漏进来的、冰冷的星光,心里默默地想:等爹好一点,等再多挖点野菜,她还要去。下一次,她要走得更远,去更大的地方,卖更好的价钱。

生活的重压,如同一块巨大的磨盘,碾磨着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但在磨盘的缝隙里,一株名为“招娣”的野草,正以其惊人的韧性,顽强地、悄无声息地,向着那看似不可能存在的缝隙,拼命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