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顾野捏着那几张纸，指尖有些发白。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了他尘封多年的心锁里，搅得里面五味杂陈。
他等了太久。
从被一脚踹出京城，坐上那趟南下的绿皮火车开始，他就咬着牙发誓。
总有一天，他要堂堂正正地杀回去。
要把那些把他踩进泥里的杂碎，一个个拎出来，让他们跪在地上，亲口承认谁才是爷。
可现在，陈海就站在面前，告诉他，路铺好了。
他却没感觉到预想中的狂喜。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身旁的沈惊鸿。
她正蹙着眉，眸光里全是掩不住的担忧。
显然，她已经从这几份分量惊人的文件里，嗅到了风暴将至的气息。
回家，就意味着他不再是琉璃厂那个翻云覆雨的“苏先生”，更不是红旗村那个偷鸡摸狗的“顾二愣子”。
他要变回那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滔天权势的，顾家，顾野。
他将一头扎回那个布满阴谋、血腥与背叛的权力漩涡。
他自己不怕。
他本就是从那个粪坑里爬出来的恶鬼，早就习惯了与狼共舞。
可沈惊鸿呢？
他好不容易才把她从泥潭里捞出来，洗干净，捧在手心。
她像雪山顶上的一捧新雪，干净得不染纤尘。
他舍不得。
一丁点都舍不得，让她去沾染京城那些脏东西。
“小野？”
陈海的声音将顾野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眼里透着不解，在他记忆里，这位小爷行事，从来都是一把出鞘的刀，只进不退。
回家的路就在脚下，他为何迟疑？
顾野没有理会陈海。
他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沈惊鸿。
他将那份关于沈书韵的平反令，单独抽出来，推到她面前。
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
“媳妇儿，你看看这个。”
沈惊鸿接过那张纸。
只一眼。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指尖冰凉。
“……原‘寻光之人’组织成员沈书韵同志……忍辱负重，深入敌后……做出不可磨灭之卓越贡献……恢复一切名誉及待遇……”
她的眼睛，像是被钉子钉在了那几行铅字上。
一遍。
又一遍。
呼吸变得滚烫而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那张薄薄的纸，在她控制不住颤抖的手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砸落。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泪水决堤，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浸透了纸张。
英雄。
她的母亲。
不是叛徒。
她是英雄！
这个认知，像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轰然劈开了她内心积压了十数年的阴霾与痛苦。
阳光，第一次，灼热地，照了进来。
原来，她一直都想错了。
原来，母亲从来没有背叛信仰，更没有抛弃同伴。
她只是选择了一条更孤独，更悲壮的，长征路。
她所承受的所有骂名，所有屈辱，所有苦难，都是她战斗的勋章！
这一刻，沈惊鸿终于彻底明白了。
为什么在那间阴暗的囚室里，母亲的眼神依旧能那么亮，那么干净。
因为，她的心里，藏着一整个太阳。
“我娘……我娘……”
她攥着那份文件，埋进顾野的怀里，泣不成声。
巨大的喜悦、无上的骄傲，还有那迟来了太久的心疼，如山洪海啸，瞬间将她吞没。
顾野一言不发，只是伸出铁钳般的手臂，将她死死地，狠狠地，揉进自己滚烫的胸膛。
他一下又一下，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一旁的陈海看着这一幕，眼神里全是复杂的感慨。
他懂了。
顾家这位未来的女主人，配得上顾野。
配得上顾家。
只因为，她是英雄的女儿。
许久。
沈惊鸿的情绪才渐渐平复。
她从顾野怀里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红肿着，却亮得惊人。
她擦干眼泪，看着顾野，一字一句，无比郑重。
“顾野，我们回家。”
顾野的心跳，停了一瞬。
他完全没想到，她会主动说出这句话。
沈惊鸿看着他怔住的模样，忽然，轻轻地笑了。
“以前，我怕京城，觉得那是个吃人的地方，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但是现在，我不想了。”
“我娘是英雄，我不能给她脸上抹黑。我不能再像菟丝子一样，躲在你身后，被你护得密不透风。”
她伸出手，抚上顾野棱角分明的脸庞，眼神坚定得像淬了火的钢。
“我要站到你身边去。”
“和你一起，面对京城所有的风刀霜剑。”
“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沈惊鸿，配得上你顾野。”
“我配得上，做顾家的女主人！”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那一瞬间，顾野仿佛又看到了，在古月斋拍卖会上，那个手握权柄，言出法随的女王。
不。
比那时候，更耀眼，更夺目。
那时的她，是被仇恨包裹的带刺玫瑰，美丽而危险。
而此刻的她，洗尽铅华，褪去所有防备，露出了最真实、也最强悍的内核。
那是来自血脉的骄傲，是与爱人并肩赴死的决心。
顾野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轰然炸响。
他妈的。
他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才娶到这么一个神仙媳妇儿。
他咧开嘴，笑了。
笑得像个得到了全世界的傻子。
“好。”
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媳妇儿，咱们，回家！”
说完，他猛地转头，看向陈海。
他眼里的犹豫和温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股深入骨髓的，属于京城活阎王的锐利与霸道。
“陈叔，你回去告诉老爷子。”
“就说，他那个不孝的孙子，要带着他最宝贝的孙媳妇儿，回去了。”
顾野的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
“让他把家里那些魑魅魍魉，都给老子扫干净了。”
“我回去，是要办喜事的。”
“我不想看到任何不干净的东西，脏了我媳妇儿的眼！”
陈海看着眼前这个气焰滔天的年轻人，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回来了！
当年那个搅动风云，压得整个京城同辈都抬不起头的顾家小爷，真的回来了！
不，他比当年更强，更稳，也更可怕。
因为他的王座之侧，多了一个能与他并肩称王的女人。
龙归大海，猛虎出笼。
京城的天，要彻底变了。
“是！”
陈海猛地挺直腰杆，对着顾野，敬了一个此生最用力的，标准军礼。
“我一定，把话，原封不动地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