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濂的声音四平八稳,“曹公公身为内廷中官,久居深宫,体弱气虚。”
“而那诏狱大门门槛颇高,足有七寸有余。”
“曹公公一时不察,左脚迈入时重心不稳,右脚却还留在门外,这双脚一绊,身子后仰,后脑勺恰好磕在门房桌案的一方镇纸上……”
金濂顿了顿,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龙椅上气得浑身发抖的朱祁镇。
“此乃意外,实属天意。卢指挥使救援不及,何罪之有?”
朱祁镇瞪大了眼睛,手指着金濂,指尖剧烈颤抖。
“你……你放屁!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什么镇纸能放在门房大门口?!什么人摔一跤能把后脑勺磕碎?!你们当朕是傻子吗?!”
“陛下!”
朱祁镇话音未落,兵部尚书邝埜大步上前,一声暴喝打断了皇帝的怒骂。
“金尚书所言,确有纰漏!”
朱祁镇面色一喜,刚想说话,却见邝埜一脸正气地继续说道:
“曹吉祥并非死于意外摔倒!”
“那是如何?!”朱祁镇急切追问,“可是卢忠滥用私刑?!”
邝埜摇了摇头,神色庄重:“非也。”
“曹吉祥奉旨查抄木府,入得府门,见家徒四壁,见那满屋欠条。”
“他虽是阉人,却也知羞耻二字。感念木公一生清廉,为国操劳,而自己却奉命行此污蔑之事。”
邝埜深吸一口气,双手抱拳,对着大殿穹顶遥遥一拱。
“曹公公羞愧难当,自觉无颜苟活于世,更无颜面对大明列祖列宗!于是,他趁身旁锦衣卫不备,夺过一把绣春刀,横刀自刎,血溅五步!”
“此乃……以死明志!”
“噗——”
站在后排的一众言官没忍住,直接喷了出来。
朱祁镇愣住了。
他看着邝埜那张正气凛然的脸,又看了看旁边频频点头表示“正是如此”的其他三位尚书。
“羞愧?自刎?”
朱祁镇气极反笑,从龙椅上猛地站起,拔出腰间天子剑,狠狠砍在御案一角。
“一派胡言!全是一派胡言!”
“曹吉祥是什么人朕不知道吗?!那就是条贪生怕死的狗!他会羞愧?!他会自杀?!”
“你们这是欺君!是谋逆!是要造反!”
“来人!把他们都给朕拿下!”
大殿外,御林军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朱祁镇握着剑的手僵在半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看到了。
站在最前面的于谦,还有那几位尚书,手几乎同时伸进了宽大的官袍袖子里。
那是摸东西的动作。
动作整齐划一,熟练得让人心疼。
“陛下。”
邝埜上前一步,官靴踩在大殿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曹吉祥究竟是死于左脚迈门,还是死于羞愧自刎,亦或是死于……物理宫寒。”
老尚书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天子。
“这重要吗?”
朱祁镇咽了一口唾沫,看着那微微鼓起的袖袍,那股刚刚升起的帝王之怒,瞬间瘪了下去。
“不……不重要。”
朱祁镇颓然坐回龙椅,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那依爱卿之见……当如何?”
“曹吉祥忠烈可嘉。”
于谦此时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是以死明志,当厚葬,不予追究其办事不力之罪。”
“至于木府……”
于谦还没说完,天空中那巨大的光幕,再次亮起。
原本还在看戏的各朝皇帝,此刻也收敛了神色。
【公元1475年初。】
【大明帝国首辅木正居,死后被抄家。】
【这也是大明历史上,唯一一次针对当朝首辅的抄家行动。】
【结果如下。】
天幕之上,画面流转。
一个破旧的红木箱子,被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缓缓倾倒在奉天殿的金砖之上。
哗啦——
没有金银落地的脆响。
只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如雪片般的白纸,在大殿内飘散,有的落在了朱祁镇的脚边,有的飘到了于谦的肩头。
【得白银一十三两,旧衣数件,玉笛一支。】
【以及……】
【欠条,二百零八张。】
朱祁镇看不到天幕,他弯下腰,颤抖着手,从地上捡起一张飘落在脚边的纸条。
那是一张泛黄的当票。
上面盖着“永安当”的大红印章,字迹清晰可辨。
当物:宣德帝御赐和田玉如意一柄。
死当。
换银:一千二百两。
备注:南直隶水患,急需在此购买米粮三千石。
朱祁镇的手开始剧烈颤抖。
他记得小时候,他曾坐在父皇膝头,玩过那柄如意。父皇说,那是赐给太傅的,是国之重器。
没想到,它早就变成了灾民碗里的粥。
“这……这……”
【总计折合欠款:纹银七百五十五万八千两。】
【这是一个掌管了日不落帝国六十年财政、权倾天下的首辅,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遗产。】
七百五十五万两。
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即便是大明国库最充盈的时候,这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而这些钱,全都被那个老头子,通过个人的名义,背在了自己身上,填进了大明这个无底洞里。
【他给大明,留下了一个相对制衡的朝堂。】
【更给历史,留下了一个在君主专制时期,永远无法被超越的背影。】
画面一转。
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卷在天幕铺开。
左侧,是巍峨庄严的紫禁城,红墙黄瓦,金碧辉煌,那是权力的巅峰。
右侧,是一座破败漏风的小院,青砖灰瓦,甚至连院墙都塌了一角的府邸。
【有人说,大明有两座紫禁城。】
【一座在宫里,住着皇帝,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与威严。】
【一座在木府,住着良心,代表着这个新生帝国最后的底线与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