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江在断魂崖下奔腾咆哮了数日,浊黄的江水仿佛吞噬了那个惊天的秘密,依旧不管不顾地向着下游汹涌而去。然而江岸两侧,却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沸腾。
自那日萧玄“坠江”,整个沧澜江下游,尤其是断魂崖以下百里河道,俨然变成了一场巨大而疯狂的寻宝场。
朝廷的万两黄金、万户侯的赏格,如同最炽热的烙铁,烫红了无数人的眼睛。官方力量自然是主力,附近州郡的官兵、巡检司衙役,甚至部分水师船只都被调动起来,沿着江岸拉网式搜索,大小船只穿梭江面,竹竿、铁钩、渔网轮番上阵,搅得江水不得安宁。
北齐“暗爪”和南梁太子旧党的人马更是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活跃在每一处可能搁浅尸体的滩涂、回水湾、礁石丛中。他们手段更隐秘,效率更高,彼此之间既互相提防,又暗中较劲,都想着抢先一步找到确凿证据,拿下这泼天的功劳。
而被赏格吸引来的江湖人物、地方豪强、甚至是一些胆大包天的普通百姓,更是数不胜数。江边上时常能看到为了争夺一块“像人”的浮木、一件顺流而下的破衣烂衫而大打出手的场景。贪婪、急躁、失望、疯狂……种种情绪在寒冷的江风中交织弥漫。
然而,整整三天过去了。
除了捞起无数枯木、溺死的牲畜、以及几具完全对不上号的无名浮尸之外,那个价值万金的目标——萧玄的尸体,仿佛真的被江底的龙王收了去,踪迹全无。
“妈的!这鬼江水这么急,怕是早就冲进海里喂鱼了!”一个穿着官军服饰的小头目骂骂咧咧地踹着江边的石头,脸上写满了焦躁和不耐。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咱们都没好果子吃!”旁边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愁眉苦脸,“上头催得紧,鸾台的那帮爷脸色难看得很!”
另一处偏僻的回水湾,几个做商人打扮、眼神却精悍锐利的男子聚在一起低声商议。
“痕迹到这里就彻底断了。下游所有可能停尸的地方都搜遍了。”
“莫非……真没死?金蝉脱壳?”有人怀疑。
“不可能!”为首者断然否定,“那断魂崖你我都看过,江水汹涌,暗礁密布,他又中了箭伤,重重砸在崖壁上,就算是大罗金仙也得脱层皮!绝无生还可能!定是尸体被卡在了某个极隐蔽的所在,或者……被江底暗流卷走了。”
类似的对话和猜测,发生在沿岸每一个搜寻队伍的角落。怀疑开始滋生,但万金赏格的诱惑和来自上峰的压力,让他们不敢也不能放弃。
第四日午后,就在搜寻行动陷入僵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感到绝望之时,转机突兀地出现了。
下游约八十里处,一处人迹罕至、布满锋利礁石的险滩附近。
一队由地方豪强组织的、装备相对简陋的搜寻队,正在做最后的努力。一名年轻队员为了捞取一块卡在礁石缝中的破布,险些被急流卷走,幸好被同伴死死拉住。而就在他惊魂未定地被拖回岸上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硬物。
他低头扒开乱石和水草,一截折断的、样式古朴的剑柄映入眼帘!紧接着,又在不远处一片被礁石刮得稀烂的芦苇丛中,发现了一件几乎被撕成布条、浸满暗褐色血污、却依旧能辨认出玄色底料和部分银麟纹饰的破碎战袍!
“找到了!!”年轻人愣了片刻,随即发出近乎癫狂的尖叫,激动得浑身发抖!
整个搜寻队瞬间沸腾了!人们蜂拥而至,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截剑柄和那件破烂不堪的战袍。
剑柄虽是凡铁,但其制式、尤其是末端那独特的云纹吞口,与朝廷海捕文书中描述的萧玄佩剑特征完全吻合!而那件战袍,更是铁证!玄色为底,银线绣麟,正是隐麟都督的标志性服饰!上面那大片大片的、已经发黑发硬的血污,以及被利刃、礁石撕裂的痕迹,无不昭示着主人曾经历了何等惨烈的遭遇!
消息如同野火般沿着江岸瞬间蔓延开来!
无数搜寻队伍闻风而动,向这片险滩汇聚!
很快,几名曾近距离见过萧玄的鸾台缇骑和北齐“暗爪”头目被紧急召来辨认。他们仔细检查了剑柄和战袍碎片,尤其是战袍内衬一处极其隐蔽的、代表隐麟都督身份的特殊标记后,最终面色复杂地确认——
这,确系逆贼萧玄之物!
虽然没能找到完整的尸身,但在这等恶劣环境下,尸体被江水彻底摧毁、冲散,或被鱼鳖分食,也并非不可能。而这染血的战袍和佩剑残骸,足以成为其死亡的铁证!
尤其是那战袍上的大量血迹和破损程度,足以想象其主人在坠江前就已身受重伤,绝无生还之理。
“哼,便宜他了!没能将他凌迟处死!”一名太子旧党的头目悻悻地咒骂,但眼中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北齐“暗爪”的负责人则默默收起了战袍碎片,眼神闪烁,不知在盘算什么。对他们而言,确认萧玄死亡,任务也算完成了一大半。
万金赏格的诱惑暂时压过了心底最后的一丝疑虑。毕竟,谁也不愿意相信,有人能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活下来。
确认“铁证”的消息,被以最快的速度,通过鸾台的特殊渠道,快马加鞭送往建康。
尽管仍有极少数心思缜密之人(如影鸦、红蝎)内心还保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怀疑,但在“确凿证据”和“大局已定”的舆论下,这点怀疑已无法改变任何事。
翌日,清晨。
建康城,皇城,太极殿。
数日来因萧玄遁逃而阴云密布、气氛压抑的朝堂,今日似乎稍稍“回暖”了一些。
监国皇子萧景琰端坐于御阶之下,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焦虑似乎淡去了些许。他听着礼部官员用激昂顿挫的语调,宣读着关于“逆贼萧玄已于沧澜江断魂崖坠江身亡,并寻获其染血战袍及佩剑为证”的捷报。
朝堂之上,百官反应各异。
王源一党的残余势力自然是弹冠相庆,纷纷出列,高呼“殿下圣明”、“天网恢恢”、“国贼伏诛,社稷之幸”,言语间不乏对萧玄的痛斥和对自己“忠诚”的表白。
一些中立官员则大多保持沉默,面露唏嘘或复杂之色,或许心中仍有疑虑,但无人敢在此时触霉头。
而以赵莽、阿史那为代表的、与萧玄有旧或同情其遭遇的武将们,则个个脸色铁青,双拳紧握,低着头,掩饰着眼中的悲愤与不甘。他们知道,那染血的战袍和断剑,意味着那位曾带领他们浴血奋战、守护国门的战神,最终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甚至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而朝廷,却在迫不及待地“庆功”!
萧景琰听着下方的山呼,目光扫过那些欢欣鼓舞和那些沉默悲愤的脸,心中五味杂陈。他轻轻抬手,止住了喧哗。
“逆贼萧玄,罪大恶极,如今伏诛,实乃天意。”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异样,“然,其身虽死,其罪难容。传朕旨意:将其罪状及伏诛之事,明发天下,以儆效尤!其党羽,继续严加缉拿,不可松懈!”
“至于赏格……”他顿了顿,“寻获证据者,赏金千两,擢升三级。其余……便如此吧。”
他没有完全兑现那万金万户侯的承诺,似乎也觉得有些过了,或者……是内心那丝不安让他无法完全心安理得地颁发这沾满鲜血的赏赐。
旨意下达,立刻有翰林学士拟旨,用印,通过驿站系统,以最高等级发往南梁各州郡。
很快,“逆臣萧玄伏诛”的告示,便覆盖了之前那张“罪当凌迟”的海捕文书,贴满了各地城镇的告示栏。
百姓们围观着,议论着,大多是一种麻木的接受。毕竟,对大多数人而言,那万两黄金和朝廷的纷争,都太过遥远。只是茶余饭后,或许还会有人低声感叹一句:“可惜了,一代战神,就这么没了……”
就在朝廷捷报传天下、大多数人认为萧玄之乱已尘埃落定之时。
沧澜江下游,一处极其隐秘的河湾。几艘看似普通的渔船静静地停泊在芦苇荡深处。
船舱内,炉火温暖。萧玄平静地躺在一张简陋的床铺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他身上的伤口已被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妥当。那件用来李代桃僵的染血战袍,此刻正安静地叠放在角落。
赵莽和阿史那站在床边,虽然身上又添了新伤,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中却充满了激动和庆幸。
“龟息丹药效真他娘的霸道!主公这脉象,跟真死了没两样!”赵莽压低声音,啧啧称奇。
阿史那则小心地检查着萧玄的情况:“气息和内息都在缓慢恢复,应该快醒了。这次真是险到了极致……”
舱外,几名扮作渔夫的隐麟死士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更远处,墨九布下的暗线如同无声的蜘蛛网,严密监控着外界的一切风声。
朝廷的宣告,他们已知晓。
“嘿,这下好了,咱们都成了‘已伏诛’的逆党了。”一个年轻死士苦中作乐地笑了笑。
另一人冷哼:“让他们高兴去吧。等主公醒来,咱们这‘鬼魂’,非得好好闹他一闹!”
是的,朝廷以为尘埃落定。
却不知,那滔天巨浪,只不过暂时潜入了更深、更暗的海面之下。
蛰伏的潜龙,终有腾空之日。
而被掩盖的真相与冤屈,也必将用更炽烈的火焰,重新灼烧而出!
沧澜江的浊浪,带走了一件血衣,一截断剑。
却带走不了,那颗在绝境中涅盘重生的复仇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