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血腥味尚未被秋雨彻底冲刷干净,另一场更为隐蔽却更加残酷的清洗,已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至与“隐麟都督”萧玄相关的每一个角落。
天色未明,细雨迷蒙。位于城西的隐麟军一处后勤辎重营,尚沉浸在黎明前的寂静中。突然,大地震动,蹄声如雷!
营门被粗暴撞开,无数火把瞬间将晨雾撕碎,映照出一张张冰冷肃杀的脸孔。身着鸾台缇骑服饰与禁军铠甲的精锐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营地,刀剑出鞘,弓弩上弦,将尚未反应过来的隐麟士卒团团围住。
一名身着鸾台高级官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官员,在一众高手护卫下,策马缓缓而入,展开一卷明黄绸缎,尖着嗓子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原隐麟都督萧玄,勾结北齐,弑杀大臣,意图谋逆,罪证确凿,现已畏罪潜逃!其麾下隐麟军,多有附逆,着即解散!所有军官,即刻缴械,押送诏狱候审!敢有反抗者,以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诏书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隐麟军士的头顶!
“放屁!”一名脾气火爆的校尉目眦欲裂,拔出腰刀,“萧都督怎么可能叛国!定是你们这些阉狗陷害!”
“冥顽不灵!”那鸾台官员冷笑一声,轻轻一挥手。
咻!
一支弩箭瞬间洞穿了那名校尉的咽喉!他难以置信地捂着喷血的脖子,重重倒地。
“王校尉!”
“跟他们拼了!”
营地瞬间炸开!忠于萧玄的老兵们红着眼睛,操起手边一切武器,扑向那些曾经的“同袍”!
然而,这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鸾台缇骑和奉命而来的禁军早有准备,人数众多,装备精良,且下手狠辣无情。而辎重营多为文职和辅兵,战力本就不强,又是仓促应战。
惨叫声、怒骂声、兵刃碰撞声瞬间响彻营地!
仅仅一炷香的时间,抵抗便被彻底镇压。地上躺满了隐麟士卒的尸体,鲜血染红了泥泞的土地和散落的粮草包。幸存者被粗暴地捆绑起来,串成长串,在哭泣和咒骂声中被押解出营。象征着隐麟军的黑底银麟旗帜被扯下,扔在地上,无数双脚践踏而过,沾满泥污血垢。
类似的场景,同时在建康城内外的隐麟军驻地、联络点、甚至一些与隐麟军关系密切的将领府邸上演。
哭喊声、厮杀声、抄家时的砸毁声……在这个阴雨的清晨,构成了一曲忠诚被践踏、热血被冰封的悲歌。
就在朝廷的清洗行动如火如荼进行之时,建康城地下,另一张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
阴暗潮湿的下水道中,墨九如同鬼魅般快速穿行。他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灰衣,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锐利。水滴从头顶石缝不断滴落,发出单调的“嘀嗒”声,掩盖了他本就极轻的脚步。
他对朝廷的反应早有预料。在萧玄杀出紫宸殿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隐麟军明面上的力量保不住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雷霆落下之前,尽可能多地保住核心的种子。
他来到一处隐蔽的岔口,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石壁。
很快,另一侧的阴影里,悄然浮现出几道身影。都是些年轻人,脸上还带着稚嫩,但眼神却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和愤怒。他们是隐麟情报系统中,最隐蔽、也最忠诚的“暗桩”,平日里有着各种不起眼的身份掩护。
“九爷!”为首的青年压低声音,语气急切,“外面……”
“我都知道了。”墨九打断他,声音低沉沙哑,“长话短说,名单上的人,联系上多少?”
“城东铁匠铺的老李、西市酒肆的哑巴孙、还有码头负责记账的刘先生……他们都没能逃掉,家已经被抄了……”青年声音带着压抑的悲痛和愤怒,“但我们这条线上的兄弟,大部分都及时收到了预警,撤出来了,现在分散在几个安全屋里。”
墨九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老李、哑巴孙……都是跟了他多年的老兄弟了。但他迅速压下情绪:“很好。记住,从今天起,没有隐麟军了。你们是暗处的影子,是埋在地下的根。忘记过去的身份,忘记彼此的联系,除非收到特定的信号,否则永远沉睡。”
他拿出几个小巧的、用油纸包裹严实的令牌,分发给几人。令牌不再是隐麟军的银麟图案,而是一种更古老、更隐秘的云纹暗记。
“这是新的信物和联络方式。化整为零,潜伏下去。等待……主公的召唤。”说到“主公”二字时,他的声音异常坚定。
“是!九爷!”几名青年郑重接过令牌,如同接过一份沉甸甸的使命。
“去吧。像水一样消失。”墨九挥挥手。
几人再次融入阴影,悄无声息地散去。
墨九没有停留,继续在下水道的迷宫中穿梭。他还要去确认几个最重要的“暗子”是否安全,还要将几处绝密档案转移。这些是隐麟军最宝贵的遗产,是未来能否东山再起的火种。
过程中的危险超乎想象。好几次,他几乎与下来搜查的鸾台缇骑撞个正着,全靠对地形的无比熟悉和超凡的身手才险险避开。他甚至亲眼看到一处原本绝密的安全屋被破门,里面传来短暂的打斗声和惨叫,随后归于寂静。
他的心在滴血,但脚步却未曾有丝毫停顿。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能多保存一分力量,未来就多一分希望。
荒山破庙中,萧玄默默运转《战神图录》心法,调息疗伤。肩头的伤口传来阵阵麻痒,那是伤口在强大内力催动下快速愈合的迹象。但他眉宇间的凝重,却并非全因伤势。
赵莽靠坐在墙根,用一块破布反复擦拭着已经卷刃的横刀,骂骂咧咧的声音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因牵动伤口而发出的抽气声。阿史那帮一个手臂受伤的兄弟重新包扎,动作依旧有些笨拙,却格外认真。
庙外风雨渐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偶尔有寒鸦掠过天空,发出凄厉的啼叫,更添几分肃杀。
一名负责在外围警戒的死士悄无声息地滑进庙内,身上带着湿冷的寒气。他快步走到萧玄身边,单膝跪地,声音压抑而沉痛:
“主公,城里的兄弟……传出来的最后消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过来。
那死士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我们的军营、驻地、联络点……几乎同时遭到清洗。是鸾台缇骑和飞熊营动的手。他们……他们打着清除逆党同伙的旗号,抵抗者……格杀勿论。王轲校尉、张嵩副将他们……都战死了。活着的,都被抓进了诏狱……”
每一个名字报出,庙内的空气就冰冷一分。这些都是曾经一起浴血奋战、生死与共的兄弟!
赵莽猛地一拳砸在地上,眼眶瞬间红了,低吼道:“畜生!那群忘恩负义的畜生!没有我们,他们早就被北齐蛮子踩成泥了!”
阿史那也死死攥紧了拳头,牙关紧咬。
萧玄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在刀光剑影中倒下,能看到黑底银麟的旗帜被践踏污损。胸腔中那股冰冷的火焰再次灼灼燃烧,几乎要将他最后的理智焚毁。
但他不能。
他是这些剩下的人最后的主心骨。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悲痛和愤怒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近乎冷酷的平静。
“还有吗?”他问,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那死士顿了顿,继续道:“墨九先生传来密讯:核心‘暗桩’已启动‘蛰伏’计划,损失三成,余下已转入更深地下。他让我们放心,隐麟之魂未散,火种犹存。另……朝廷已颁布海捕文书,赏格极高……各州府关卡盘查极严,通往北境和北魏的路……几乎都被堵死了。”
消息一个比一个糟糕。前路似乎已被彻底堵死。
庙内陷入一片死寂,绝望的气息开始弥漫。
就在这时,赵莽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不管不顾,走到萧玄面前,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抱拳道:
“主公!赵莽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没有您,我老赵早就死在淮州城下了!朝廷昏聩,奸臣当道,他们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这条命是您给的,您去哪儿,我老赵就跟到哪儿!刀山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阿史那也立刻上前跪下,右手抚胸,用突厥最郑重的誓言道:“长生天在上!我阿史那的刀,只为真正的英雄而战!主公便是草原雄鹰认定的主人!鹰犬虽众,岂能困住苍鹰?愿追随主公,至死方休!”
“愿追随主公!至死方休!”身后,所有伤痕累累的隐麟死士,无论伤势轻重,全都挣扎着起身,齐刷刷跪倒在地!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他们目光灼灼地看着萧玄,那里面没有对赏金的贪婪,没有对前途的恐惧,只有历经生死淬炼出的、毫无保留的忠诚和信任!
萧玄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染血却坚毅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那不曾熄灭的火焰,那颗被冰封的心脏,似乎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朝廷可以夺走他的官职,污蔑他的名声,清洗他的军队。
但却夺不走这些历经血火考验的忠诚!
他深吸一口口气,缓缓站起身。虽然伤体未愈,脸色苍白,但当他站直身体的那一刻,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再次回归!
他伸手,将赵莽和阿史那一一扶起。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却重逾千钧。
“朝廷视我等为草芥,欲赶尽杀绝。”他的声音渐渐扬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那便让他们看看,草芥之怒,亦可燎原!”
“今日之血,不会白流。今日之辱,他日必百倍奉还!”
“隐麟军旗虽倒,但其魂不灭!从今日起,我们便是暗处的利刃,是埋在最深处的根!终有一日,我们会用敌人的鲜血,洗刷所有的污名!”
“诸君,可愿随我,将这昏聩的天,捅个窟窿?!”
“愿随主公!!!”怒吼声冲破破庙的屋顶,直透阴云密布的天空!
风雨虽疾,却浇不灭忠魂热血。
前路虽险,却挡不住孤臣决心。
清洗的屠刀之下,忠诚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转入地下,燃烧得更加炽烈,默默等待着燎原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