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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华夏朝天剑 > 尾声之二 暮谷论茶揭血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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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熔金,为清峡谷蒙上一层柔纱。

飞瀑轰鸣如雷,却掩不住竹棚下铜炉中水沸的细微咕嘟声。

紫藤垂垂,璎珞般的花序在晚风中簌簌轻颤,筛下细碎光斑,在阿篱素手提着的铜壶壶身上跳跃。

贺兰雪的目光掠过阿篱沏茶的娴熟动作,也扫过旁边石灶前沉默添柴的陈潜——他背脊挺直,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沉静如崖岸磐石。

片刻静默后,她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去年中秋前,临安城倒发生了一桩震动朝野的大事。”

鹿呦正用银针剔着草药根须上的湿泥,闻言指尖一顿,蛾眉刺尖在微光下闪过一点锐芒,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清理,目光却已抬起,凝神以待。

“那位在闽粤搅弄风云、手上染满我汉人南人鲜血的水师悍将、蒙元枢密院副使阿术鲁,”

贺兰雪顿了顿,眼神如同寒潭凝冰,落在陈潜拨动柴火的背影上,“阖家欢饮的中秋夜,被人重伤于戒备森严的内宅。”

陈潜手中拨柴的竹枝未有分毫迟滞,火光哔剥跳跃,映得他低垂的眼睫投下深深阴影。

“说是一道鬼魅般的黑影,”贺兰雪端起竹杯,茶汤清冽倒映她沉静的眉目,

“连破他府中三重护卫布下的‘铁棘阵’与‘百刃墙’,如入无人之境。阿术鲁仓促间抽刀硬接……”

“霸王枪断了,可那黑影的掌力,据闻蕴含一股极阴寒的内劲,穿透弯刀格挡,震裂了阿术鲁护心镜下的肋骨,更有一丝诡毒趁机侵入他内腑。”

“那人能在元军大帅府中出入如无人之境,重伤其主帅,武功之高,胆魄之雄,震动江南。”

贺兰雪浅浅啜饮了一口微温的茶水,目光掠过陈潜,复又投向山谷间氤氲升腾的暮霭。

她语速平缓,仿佛在讲述一件坊间奇闻,“临遁去前,那黑影只冷冷抛下三句话。”

“哦?”鹿呦适时接口,眼神晶亮,指尖的蛾眉刺转了个圈,轻轻别回腰间的乌金盘龙软鞭缠扣中,

“何等样话?竟有这般泼天胆气!”

“其一、自即日起,江南各府州县,善待汉民、南民!敢有虐杀平民、驱民如犬马者,虽远必诛!今日留此贼命,便是警告!”

“其二、即刻废除蒲受根及其归化堂爪牙在闽粤之地所行庙观控制之法!庙产归真主,香火自随缘!再敢盘剥僧道、假神之名以行魔事者,蒲受根便是尔等榜样!”

阿篱给贺兰雪杯中续上茶水,清澈的眼眸望向她,带着自然的关切与专注,轻声问:“那其三呢?”

“其三,”贺兰雪眸色转厉,

“军兵镇戍地方,自此需安守营垒!无有行省丞相手令或枢密院明发剿贼文书,不得擅离驻地,不得以‘剿匪’‘清乡’为名肆虐村镇、戮害无辜!违者,其头悬于辕门,为后来者鉴!”

茶烟袅袅,空气一时凝滞。瀑布的轰鸣如闷雷滚过。

“痛快!”鹿呦猛地一击掌,腰间的乌金鞭金环叮当脆响,打破沉寂。她旋即又蹙起秀眉,眼珠灵动一转,带着几分俏皮又心细的疑惑:

“可……那人既已得手,又留了毒,为何不直接取了那鞑酋狗命?岂非纵虎归山?他既敢独闯龙潭,想来更重的东西……也已有所安排?”

她眼风似有若无地掠过那始终沉默、面沉如水的侧影,话语点到即止,却暗含机锋。

贺兰雪端详着手中竹杯上天然的细密纹理,指腹缓缓摩挲:

“问得好。内廷御医诊治数月,束手无策。那股奇毒,如跗骨之蛆,盘踞其脏腑,每逢月盈阴气大盛之时,便发作一次,痛如脏腑被冰锥寸寸洞穿。武功废了大半不说,人也形销骨立,被那日日夜夜的折磨削去了昔年气焰……”

她啜了口茶,凤目微微眯起,如同细嗅猎物的气息:

“临安元廷震动。暗地里传言纷纭,有说是早已遁匿的神机门高手,有猜是当年崖山逃脱的亡宋皇族遗老所为……不过,”

她放下竹杯,语锋陡然转向陈潜,如同冰棱直刺深潭,

“我事后亲遣心腹入临安探查蛛丝马迹……倒听闻那黑影身形如渊渟岳峙,腾挪之间极类一种失传的古剑步法,其伤人的掌力中,更暗藏一点……精纯无比、化刚为柔的‘青莲心法’气息。”

“噗——”一直安静聆听的阿篱,手中的铜壶口蓦地喷出一小股水汽,险些烫到她托着壶底的手腕!

她忙不迭将铜壶放下,素白的手指迅速在微烫的耳垂上搓了搓,清澈的眸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望向陈潜的右臂——那里,一道深长的旧疤在藏青布袖下若隐若现。

鹿呦眼疾手快,早已放下手中药草,乌金软鞭的鞭梢倏然卷出,并非伤人,只在那晃动的铜壶底座稳稳托了一下,将它重新放稳,免了倾倒之虞。

她顺势便挨着阿篱坐下,细密的蛾眉刺已从袖中滑至指间,捻起几朵被惊落的紫色藤萝小花,若无其事地在指尖拨弄着,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又带着了然的笑弧,目光清亮直射向陈潜:

“青莲心法?大哥哥呀……”

她拖长了调子,语带三分调侃,七分笃定:

“我想起来了,去年七八月间,你可是离开了咱们清峡谷足有一个月光景呢!那时只说去办件须得自个儿出手的‘俗务’……难不成,便是去这江南临安城……‘赏月’去了?”

她的眼神狡黠,像只看透一切的山中小鹿。

竹棚内静得只闻火苗舔舐松柴的噼啪声和飞瀑的隐隐轰鸣。

贺兰雪的目光也落在陈潜身上,审视中带着一种早已洞悉、却等待他亲自掀开帷幕的了然。

阿篱紧抿着唇,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月白衣衫的下摆,眼神里满是后怕与心疼,只在陈潜右臂的旧伤疤上反复流连,却不敢轻易开口追问。

陈潜缓缓抬起头。

他伸出那双骨节分明、布满握剑老茧的手,从燃烧的灶膛边,极其自然地拿起一个同样粗朴的竹杯。

火光照着他沉静无波的侧脸,下颌线条刚毅如岩壁刻痕。

他提起炉上铜壶。

清亮滚烫的水线落入杯中,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他低垂的眼帘,却掩不住那声音磐石般的沉稳:

“月是故乡明。”简短的五个字,仿佛包含着千钧之重。

他抬眼,目光如同淬炼过的古剑,平静地掠过鹿呦了然于胸的笑脸,迎上贺兰雪带着探究与一丝敬意的深邃眼神,最终落在阿篱那双盛满了担忧、渐渐被水光浸湿的清澈眸子上。

“阿术鲁欠崖山十万英魂的债,拖了二十年。也欠闽粤百姓安定家园的债。债总要还。”

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日升月落般寻常的道理,却又蕴含着刻骨的重量:

“他死不了。那毒盘踞心脉,药石难及。每吸一口气、每见一次满月,皆是惩罚。作恶多端,自有天收。”

他顿了一下,看着阿篱那双澄净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极淡却不容置疑的安抚,

“行逆天悖理之举,必受世间法则反噬。不是此劫,便是彼劫。”

那三个要求,也并非心慈手软,而是更深沉的力量:善待黎庶,还佛道清净,禁绝扰民屠戮——这远比取一个恶贼头颅更难,更直指蒙元暴政根基,且堂堂正正,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立于尸山血海之上,发出的泣血誓言,是比复仇更深刻的责任与承诺!

鹿呦手中把玩的藤萝小花蓦地停止转动。

她凝视着陈潜,嘴角那缕原本带着洞悉戏谑的笑容渐渐敛去,黑亮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沉沉的心事被轻轻拨动,折射出极其复杂的光——有对这份孤勇的叹服,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智者的隐忧与考量。

是了!去年七月流火,夏末的蝉鸣撕心裂肺,清峡谷的药圃蒸腾着浓郁的百草气息。

某个寻常的傍晚,陈潜收拾青竹篾筐的身影忽而顿在溪边,夕照将他高大的影子长长拖入潭水深影。

“呦儿。”他没回头,声音低沉得如同谷底磐石相磨,“明日,我需离谷一月。”

他侧过脸,逆光下眉骨投下的阴影掩住了眼眸,只余下颌坚毅的线条在薄暮里格外分明,仿佛将千言万语压铸成一锭沉默。

“何时归来?”她当时问,蛾眉刺在指间下意识地划着竹棚立柱上干裂的纹路。

“中秋月圆,当返。”

“何事…这般紧要?可要我与阿篱妹妹……”

“不可。”两个字干脆利落,断金切玉,甚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牵连的决绝与冷酷。

她那时只觉心口微微一沉,那磐石般的侧影第一次生出一丝难以靠近的疏离。

他没说任何理由,只留下一个承诺和一道拒绝。

为何必须他一人独自完成?为何不能有丝毫援手?这疑团曾在鹿呦心头盘桓。

此刻,贺兰雪清冷话音落定,中秋、临安、阿术鲁、重伤、三条铁令、诡谲奇毒……

所有的线索瞬间在她聪慧敏锐的心底串联成一条炽亮惊心的闪电!

那一个月的去向,那独自面对的滔天凶险,那必须由他一人去完成、去承担、甚至可能一去不回的缘由——铁与血铸成的答案,轰然撞进她的心扉!

阿篱一直低着头,素手无意识地捻着那枚小小的、带着溪水凉意的紫藤花瓣。

花瓣细腻的纹理在她指腹下变得模糊。

贺兰雪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雨滴,一点点打在她心上,让她指尖的温度迅速流失。

她猛地抬头,那张明净如水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惯有的恬静,雪色褪尽,双眸如同浸了寒潭深水,直直望向身旁沉默的男人。

她看见火光的跃动映在陈潜紧抿的唇线,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凝结成两点不灭的寒星。

一股强大的、难以言喻的忧惧和心痛瞬间攫住了她!他竟独自去了那样凶险万分的龙潭虎穴!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与心疼,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那只宽厚的手背。

凉意从她指尖传递,却似乎触到了其下深蕴的灼热与搏动的力量。温热的泪意猛然涌上眼眶。

火舌在铜壶底部温柔舔舐,壶中白毫银针沉浮舒展的细微声响,在此刻寂静的山谷里被无限放大。

时间仿佛在竹棚下停滞,只余暮色四合。

陈潜缓缓抬起眼帘。

他感受到手背上那份小心翼翼的冰凉,那轻轻握住他手背的纤指在微微发抖。

他微微侧目,撞入阿篱那双映满惊惧、关切与无声询问的水润双眸。

那双眸子里有山涧的清亮,此刻却盈满了为他一人生出的波澜。

他的视线随即掠过鹿呦。

火光下,她紧攥着蛾眉刺的手因用力指节青白,唇瓣死死地抿着,那双向来灵动的眼睛里交织着复杂的光——瞬间洞穿真相的震动,对他如此行险的强烈不赞同,翻涌的心疼,以及深深的后怕。

最后,他迎向了贺兰雪那道等待他回答的、如同寒冰封冻下潜藏着精芒的审视目光。

深潭般的眼眸平静无波,却似乎有沉重的过往、如山的决意、无声的血气在其中奔流冲撞,最终被强大的意志强行归于绝对的沉寂。

陈潜的视线最终没有在任何一处长久停留。他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回面前简易石灶上的铜壶。

贺兰雪再次端起那杯清茶,微微抬起,杯沿在唇边略停,目光却已转向竹棚外那挂仿佛连接了天与地的巨大藤瀑,晚霞的余晖正为那一片浓紫镀上最后一点滚烫的金边。

她的眼神穿越了花影溪声,似乎看到了临安中秋那轮照耀着血案的孤月,也看到了此刻这峡谷深处,炉火与羁绊交织的暖光。

“这新茶不错,”贺兰雪说,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洞悉世事后的沉静雍容,轻轻打破沉寂,“虽是夏茶,却有一股雨前的清气。”

鹿呦骤然松开紧握蛾眉刺的手,那尖锐的刺尖随着动作轻巧地滑落,无声地插回腰间缠扣。

她脸上再次浮起那抹娇俏灵动的笑意,仿佛之前的凝重只是他人错觉:“那是!这可是云姐姐捎来的‘白毫银针’,一开春就采的头道!滋味儿清冽着呢!”

她说着,利落地提起在炉上已然滚沸的铜壶,水流在晚风中氤氲着热雾,注入三个已然空了的陶杯。

“来!热茶!”水声泠泠,蒸汽腾腾,清冽悠远的茶香在竹棚下重新弥漫开来,迅速压过了方才弥漫的铁血与沉默。

阿篱依旧握着陈潜的手腕没有松开。

那紧握着她冰凉指尖的大手,温暖,沉稳,有微潮的汗意,亦有深藏不露、足以裂石开山的力量。

她低着头,将前额温顺地抵在他因盘坐而微隆的坚实肩胛骨上。

没有人看见她的脸,只感觉到她紧贴着他背脊的纤细肩膀,正随着呼吸,极其细微地、缓缓地松弛下来,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炉火跃动,光芒柔韧,持续舔舐着红泥小炉漆黑的底部。

光影在阿篱月白衣衫的褶皱、在陈潜沉如铁铸的肩背线条、在鹿呦娴熟斟茶的灵动手腕、在贺兰雪手中茶杯边缘反射的暖光、以及在他们四人之间这片小小的、被花香茶烟包裹的、终获安宁的天地里,温柔地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