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魏无羡自觉身体大好,便起了出游的心思。第一站,自然是莲花坞。
这一次,没有急匆匆的赶路,也没有沉重的心事。蓝忘机陪着他,乘着舒适的马车,一路慢行,看尽沿途秋色。
再入莲花坞,感受已截然不同。码头上,金凌早已带着几位江家得力管事等候。如今的少年宗主,眉宇间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沉稳干练,见到他们,疾步上前,规规矩矩行礼:“含光君,大舅舅。”
魏无羡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这个动作他如今做来已有些吃力,但金凌顺从地低了低头。“小子,有点宗主的样子了。”魏无羡笑道。
漫步在熟悉的回廊水榭,往事历历在目,却不再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江澄陪在一旁,指着一处翻新的练武场:“这里,以前塌过一半,你修的。”
又指着一片开得正盛的荷花池:“这池子,你小时候非说下面有宝贝,摸了一身泥,被阿姐追着打。”
语气平淡,像是讲述别人家的趣事。魏无羡听着,嘴角含笑,心中一片温软的平静。
他们去了祠堂。站在江枫眠、虞夫人和江厌离的灵位前,魏无羡恭恭敬敬地上了香,低声说:“江叔叔,虞夫人,师姐,我又回来打扰你们清净了……。”
江澄站在他身侧,同样上了香,沉默片刻,说:“他现在挺好,我会看着。”
没有过多的言语,但某种经年的沉重,仿佛随着缭绕的香烟,真正地飘散了。
在莲花坞小住的几日,魏无羡每日都要去荷花池边坐坐。蓝忘机有时陪他,有时处理一些传过来的简单公务。江澄依旧很忙,但每天都会抽空过来,一起用晚饭,通常是魏无羡说,他和蓝忘机听,金凌有时也会偶尔插几句嘴,气氛是多年来未有的松弛。
临行前一夜,月色正好。魏无羡和蓝忘机坐在水边亭中,看着池中残荷与月影。
“蓝湛,”魏无羡忽然开口,“我以前总怕回来,怕看到这些,会难受得喘不过气。”
“现在呢?”
“现在觉得,”魏无羡靠在他肩上,声音轻轻,“能再看到这片荷花,真好。能和阿澄这样坐着吃饭,真好。能带着你回来,真好。”
蓝忘机揽住他,两人靠的更紧。
故地重游,不是为了凭吊伤怀,而是为了确认——那些珍视的人和景,依然在;而他们,也终于有能力,带着所有的过去,平静而珍惜地,走向未来。
从云梦返回后,魏无羡心中那个关于“故地重游”的行程上,有一个也是最初、最沉重的地方——乱葬岗。
提出这个想法时,连江澄都沉默了一下,蓝忘机更是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清晰的担忧。
“别这么紧张嘛,”魏无羡笑着摆摆手,语气轻松,眼神却异常坚定,“我就是想去看看。总不能一辈子躲着它,对吧?再说了,现在天也晴了,规矩也定了,那里……应该也变样了吧。”
拗不过他,也明白他需要这场最终的“告别”,蓝忘机和江澄决定陪他走一趟。金凌和蓝思追知晓后,也执意要同往。
再回夷陵,心境已截然不同。昔日阴森荒凉、怨气冲天的乱葬岗,如今竟也显出几分秋日的寥廓与平静。当年那场大战的痕迹早已被岁月和草木掩盖大半,只余些许断壁残垣,沉默地诉说着过往。
走上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山道,魏无羡的脚步很慢。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曾浸透着他前世的绝望与癫狂,也烙印着重生后与蓝忘机并肩作战的记忆。怨气早已消散,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淡淡的、属于过去的“痕迹”。
他走到了那片曾是伏魔洞前的空地。曾经的血污、焦土、散落的法器残片都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秋枯黄的草地,和几丛在石缝间顽强生长的野菊花。
魏无羡静静地站了许久,目光扫过每一寸土地,仿佛能看到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在这里挣扎求生,又是如何在这里决绝赴死。
“就是这里,”他轻声开口,声音平静,“我死过一次的地方。”
蓝忘机的手无声地握紧了他的。江澄别开了脸,下颌线绷紧。金凌和蓝思追屏住了呼吸。
魏无羡却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沉的感慨与释然。他转过身,看向众人,尤其看向蓝忘机:“可现在,我站在这里。”
这句话很轻,却重若千钧。
他不再是被困于此的孤魂野鬼,不再是需要被拯救的失道者。不再是那个人人喊打又害怕的夷陵老祖,他是活生生的,被爱着的,有着崭新未来的——魏无羡。
他走到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边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对蓝忘机说:“蓝湛,来,坐。”
蓝忘机依言坐下。
魏无羡又对江澄和金凌他们说:“你们也随便坐,别杵着。”
气氛奇异地松弛下来。江澄拧着眉,到底还是找了块石头坐下。金凌和思追挨着坐在一旁。
秋风拂过山岗,带来草木干燥的气息和野菊的淡香。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其实想想,”魏无羡靠在蓝忘机肩头,望着远山,语气闲聊般说道,“这里虽然可怕,但也算是我‘修鬼道’开始的地方。虽然走得歪了点,差点摔死,但……没有这条路,可能也没有后来的好多事,遇不到一些人。”
他指的是温宁,指的是一段无法磨灭的经历,也间接指了与蓝忘机更深的羁绊。
江澄哼了一声:“歪路就是歪路,有什么好说的。”
“是是是,江大宗主教训的是。”魏无羡从善如流,也不争辩,“所以现在我走正道了嘛,含光君亲自监督,保证不歪。”
蓝忘机眼底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们在乱葬岗待了小半日。魏无羡甚至带着蓝忘机去看了当年他刨来种土豆的那片坡地(如今早已荒芜),还有被他弄来种莲藕,而种了好多次才长出莲藕的地方,告诉蓝思追“阿苑”帮他当萝卜种在伏魔洞旁边的趣事,讲了几个当时苦中作乐的糗事。那些曾经血淋淋的、不堪回首的过往,在时过境迁后,竟也能被当做一段特别的、甚至有点滑稽的“往事”来讲。
离开时,魏无羡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暮色中的乱葬岗。
山峦沉默,秋风萧瑟。
这里埋葬了他的前世,也见证了他从幽冥爬回人间的起点。
但如今,这里只是一片普通的、有些荒凉的山岗。
他心中再无恐惧,也无怨憎,只有一片平静的告别。
“走吧,”他收回目光,握住蓝忘机的手,笑容明朗,“回家。”
这一次,“家”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与归属感。
无论是云深不知处的静室,莲花坞的荷塘,还是这个曾让他万劫不复的乱葬岗——只要他所在意的人在身边,只要他的心是安的,何处不可为家?
重游故地,最终不是为了铭记伤痛,而是为了确认:我已走过万水千山,伤痕已成勋章,而故地,亦只是来时路上的一个坐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