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三明治还没吃完,起雾了。
夜里的湿气像是有意识,专挑林小满卧室的玻璃下手。
白茫茫的水汽不是均匀铺开的,它们避开了一些特定的区域,在玻璃内侧留白出一行字:“你是最后一个看见我的人。”
林小满嚼着生菜叶子,没说话。
她甚至没下床,伸手扯过挂在床头的干毛巾,在玻璃上用力抹了一把。
水珠汇聚又流下,玻璃变得通透,倒映着小姑娘面无表情的脸。
她把毛巾扔回去,翻身躺平,闭眼,呼吸放得很沉,装作睡着了。
十秒,或许是十五秒。
“滋——”
那是手指肚在潮湿玻璃上缓慢滑动的声音,那种阻尼感听得人牙酸。
林小满猛地睁开眼。
刚才擦干净的地方,水雾更重了,新的字迹像是刚被人用指甲刻上去的,边缘甚至带着细微的毛刺:
“现在不是了。”
林小满赤着脚跳下床,一把拉开窗帘。
窗外整条长街,几十盏昏黄的路灯,在同一瞬间熄灭。
黑暗并没有持续太久,七秒后,灯光重新亮起。
每一盏路灯的圆形灯罩内壁,都被刚刚那一瞬的温差激出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那个图案很简单,两点一线,是一个并不标准的笑脸。
整条街都在笑。
林小满盯着那些笑脸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床边。
她翻开枕头下的日记本,拔开笔帽,写得很用力:
“今天没人提起她。”
合上本子的时候,一阵极轻的风从并没有开窗的房间里掠过。
日记本的书页发出了“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飞快地翻动,检查着每一个字句。
林小满没有按住本子,她只是把台灯的光调暗了一些。
这种被“查阅”的感觉,在城市的另一头变成了滴水声。
黄素贞醒得很早。
屋檐下的那根排水管老化了,滴水的节奏很怪。
不是“滴答、滴答”,而是“滴、滴、滴答”。
这节奏她熟,那是五十年前纺织厂车间报时钟的声音。
那时候只要这个点儿一响,大家就知道,早班结束了。
老太太习惯性地从床头柜摸出一支红笔,对着空气虚划了一道删除线。
往常这时候,她心里念叨一句“过了”,那声音也就停了。
但今天没停。
水珠落进天井的石槽里,没有溅开,反而顺着青苔覆盖的墙根向上爬行。
它们违背重力,在那块剥落了墙皮的灰砖上迅速重组。
“继续。”
两个由水渍组成的字,湿漉漉地挂在墙上。
黄素贞那只拿着红笔的手僵在半空。
她怔了片刻,慢慢放下笔,起身走到那口樟木箱子前,翻出了那叠压在最底下的、已经泛黄的校对稿纸。
那是她这一辈子最珍视的东西。
她铺平纸张,手有点抖,但落笔很稳。
一笔一划,她在空白处写下:“本文已终稿,无需修订。”
写完,她把这张纸对折,再对折,叠成了一个老式的方胜形状。
烧开水,泡茶。
滚烫的开水冲进瓷杯,那个纸叠的方胜被扔了进去。
纸张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泡烂成一团浆糊,它在接触沸水的瞬间就彻底溶解了,连一点纸浆纤维都没剩下。
水面上,只有无数个细小的气泡在聚拢。
它们拼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花瓣有着回字纹的脉络。
这朵气泡做的花在水面悬浮了七秒。
“啵。”
一声轻响,气泡破裂,水面恢复平静,连一丝波纹都没有留下。
茶香里多了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像是下雨前的泥土味。
这种味道顺着风,飘到了城郊的“生态静默区”。
周晚晴看着眼前的景象,觉得自己的专业知识受到了侮辱。
原本被那把大火烧成灰烬的菌丝地图,又长出来了。
但这一次,它们不再依赖腐叶或者是烂泥。
那些银白色的丝状物,正死死地咬合在废弃工地的生锈钢筋和碎铁皮上。
它们在吃金属。
而且它们“学”得很快。
周晚晴试着用铲子敲击了一下旁边的一根钢管。
“当——”
震动传导过去的瞬间,那些菌丝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卷曲躲避。
它们表面的光泽流动了一下,紧接着,菌丝集体震颤,发出了一声虽然微弱、但频率完全一致的“当”。
这是回声,也是模仿。
它们具备了类神经突触的响应特性。
周晚晴立刻掏出手机,打开了科研项目申报系统。
这绝对是新物种,足以颠覆现有的生物学认知。
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点击,提交报告。
那个圆圈转了两圈,红色的感叹号弹了出来。
没有网络故障,没有格式错误。
退回理由栏里,只有一行系统默认字体无法显示的乱码,自动转译后是一句大白话:
“课题已由环境自主推进,无需人类介入。”
周晚晴盯着屏幕看了半分钟。
她是个务实的人,既然系统——或者是控制这个系统的东西——说不需要,那就真的不需要了。
她把那份已经打印出来的纸质报告撕了。
从包里掏出一个一次性纸杯,倒满清水,轻轻放在那堆吃铁的菌丝旁边。
“喝口水吧。”她小声说。
这不是科学,这是礼貌。
礼貌的告别同样发生在疾驰的列车上。
陆叙靠在窗边,外面的景色正在飞速后退,拉成模糊的色块。
他的掌心里握着一块黑色的晶体残片。
那是当年从时间晶体核心剥离出来的东西,一直冷得像冰,怎么捂都捂不热。
列车轰隆隆地驶上那座跨越穿城河的大桥。
就在车轮碾过伸缩缝的那一刹那,掌心里的晶体突然变得滚烫。
不是那种温热,而是像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炭。
晶体漆黑的表面上,一行金色的文字像流光一样浮现又消失:
“主体已解散,协议终止。”
这行字不是静止的,它在不停地变幻字体,从甲骨文到二进制代码,最后定格在陆叙最熟悉的宋体。
陆叙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信号发射器。
按照预案,这时候应该尝试捕捉最后的数据溢出。
但他摸到了一层毛茸茸的东西。
发射器的接口处,不知何时已经被一团白色的生物菌丝彻底封死,连开关都按不动。
陆叙的手停住了。
他看着窗外那条浑浊的河流,那是林岚无数次在时间线里挣扎的地方。
他把那个正在发烫的晶体贴在额头上。
一、二、三……七。
那种灼烧感钻进脑海,不疼,反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推开车窗。
风灌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手一松,那块承载了无数个平行世界记忆的晶体掉了下去。
它没有坠入河水。
在半空中,那块坚硬的物质就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瞬间崩解成了无数颗细微的光尘。
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随着列车卷起的气流,飘向了四面八方。
“这次不用再见。”
陆叙闭上眼,轻声说了一句。
列车一头扎进黑暗的隧道。
身后的站台上,那块巨大的电子钟跳动了一下。
红色的数字变成了03:07。
所有的广告屏、时刻表,在这一秒内全部闪烁了一下,那是底层代码在进行最后一次自我清洗。
随后,一切恢复正常。
人们依旧在低头看手机,没人注意到这个世界刚刚轻了一点点。
而在城市的地下深处,方志宏正在经历另一种形式的“重量”。
市政大楼核心机房,除了服务器风扇的低鸣,死寂一片。
今天是“离线模式”运行的第四天。
方志宏没有开灯。
他坐在那把折叠椅上,面前是一排排疯狂闪烁的指示灯,红绿交错的光打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系统日志很干净,没有任何报错。
但他知道那个东西还在。
就在他头顶,那个中央空调的出风口。
他抬起手腕,夜光手表的指针刚好指向03:00。
“呼——”
出风口的气流声变了。
原本恒定在20度的冷风,在这一秒突然变得刺骨。
方志宏没有动,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架在角落里的那台红外热成像仪的屏幕。
前三天,屏幕上只有一片代表低温的蓝色。
但今天,在那片深蓝色的背景里,慢慢浮现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那轮廓很模糊,边缘也是破碎的,像是一团随时会散开的雾。
但那个站姿方志宏太熟悉了。
微微侧着头,双手插在兜里,那是林岚思考代码逻辑时的习惯动作。
热成像显示,那个“人”的温度比周围环境低了整整0.7度。
方志宏没有去调空调面板,也没有伸手去够桌上的报警电话。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甚至屏住了呼吸。
那个蓝色的影子在屏幕里转过身,似乎正隔着镜头和黑暗,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方志宏。
耳机里传来了一声极轻的电流声。
那不是杂音。
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女声,像是隔着很远的时空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他的脑子里:
“谢谢。”
方志宏的眼角跳了一下。
那个影子在屏幕上维持了七分钟,然后像水蒸气一样,一点点消散在空气里。
出风口的温度回升了。
方志宏摘下耳机,慢慢地放在桌上。
他没有起身离开,而是伸出手,摸到了墙上的灯光开关。
“啪。”
他把机房里最后的一盏应急灯也关掉了。
黑暗彻底吞没了一切。
方志宏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他决定就在这里坐着。
还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