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地窖的木门“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院里的虫鸣。
林琴跪坐在青石板地上，指尖抚过酱菜坛口的螺旋纹路，粗糙的陶土沾着经年的油光。
她拿起新熬的米浆糊，沿着坛沿细细涂抹，动作熟稔得像在缝合伤口。
弯腰时后腰的旧伤猛地一刺，她倒抽口冷气，手撑住坛子才稳住身子——这伤是生林域时落下的，每逢阴雨天就作祟。
二十四只坛子码在墙角，腌菜的酸香混着泥土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墙角蛛网上粘着几粒干黄豆，她瞥见了就笑：准是域儿那小子又偷吃。
坛身贴着泛黄的标签，是孩子们用蜡笔写的名字。“林墨的辣酱”“航儿的糖蒜”“域儿的脆瓜”“溪儿的萝卜干”，字迹歪扭却透着股得意。
她指尖划过“域儿”那坛，眼前闪回十年前的画面：七岁的林域猫在地窖口，嘴角沾着黄豆渣，被她逮个正着。
小家伙吐着舌头往坛子里塞回半颗豆子，她扬起扫帚佯装要打，笤帚苗子却轻轻落在他背上，发出“啪”一声闷响。
“小馋猫，下回再偷吃，腌你当咸菜！”他咯咯笑着钻出院子，跑远了还回头喊：“妈，我帮你试毒呢！”
封好最后一坛，她直起身时腰眼发僵，扶着墙缓了半晌。
地窖里只剩自己的回音，空荡荡的，像丢了魂。
上楼时经过孩子们的房门。
林墨的屋门锁着，门缝漆黑；
林航的屋里还躺着航模零件；
林域的桌上散着建筑草图；
林溪的床头扳手闪着冷光。
她没推门，径直走进书房。
林振辉趴在胡桃木桌上画图，铅笔头磨得只剩指甲盖长，指缝里沾着灰白的铅屑。
他无意识用指节轻敲桌面，笃、笃、笃，像老座钟的摆。
压着图纸的是林墨八岁做的木头船模，船帆上还歪歪扭扭刻着“乘风号”。
半杯凉茶搁在旁边，水面浮着片干枯的槐树叶——是今早她随手夹进去的。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光斑在图纸上爬行，从角落“林振辉”的签名爬过画歪的智能调度网线条，最终停在“林氏物流”四个大字上。
见她进来，他头也不抬：“地窖收拾好了？”
“嗯。”她走过去，见他画歪条线，拿橡皮要擦，被他拦住：“别擦，留着。”
“画歪了。”
“歪就歪着，”她下巴搁他肩窝，声音轻得像叹气，“跟那辆二八大杠似的，歪了才是咱家的。”
他停笔，反手揽她坐腿上。
月光移过窗格，老槐树的影子投在桌上，恰好罩住那画歪的线。
“振辉，”她忽然说，“想给书院打电话。”
“不能打，”他摇头，“第一年封闭，不让联络。除非……”
话没说完，他手边通讯器震了。
那设备是林琴用老槐树枝雕的匣子改的，本该在林墨手里，此刻却躺在桌上，屏幕黑着，边缘泛着淡蓝光，像深海里的磷虾。
林琴心跳猛地撞上胸口，指尖瞬间冒出冷汗。
她扑过去，手指抖着解锁。
屏幕亮了，就一张图——片没见过的星空。
星云叠着星云，紫蓝金红的光晕搅在一起，星子像钻石转着圈，拖着光尾巴。
深处有建筑轮廓浮在空中，通道像桥一样连接，表面流动的光带竟神似林氏物流的运输线路图。
图片传输时星子缓缓转动，光晕漾开涟漪，仿佛宇宙在呼吸。
图下一行小字，林墨的笔迹：“爸妈，这里很好。我看到了……真正的‘星空’。”
眼泪啪嗒掉在屏幕上，她手忙脚乱去擦，越抹越花。
林振辉接过通讯器放大图片，星云深处四个字若隐若现——光纹随视角变化，像有人用手指在星空中一笔笔描出“常回家看看”。
他喉结滚动，目光沉得像潭水：“这是…啥？”
林琴没答。她认得这质感——不是照片不是渲染图，是实时影像。
通讯器参数她最熟，这清晰度地球上做不出来。
除非…书院不在地球。
念头让她膝盖发软，攥着林振辉袖子，指甲抠进布料：“振辉，墨儿他…”
“他没事，”林振辉搂紧她，手臂肌肉却绷得死紧，“他说了，这里很好。”
可他另一只手在桌下攥成拳，指节泛白。
通讯器又震，是段语音。
林琴抢着点开，林墨声音压得低，像怕惊动什么：“妈，爸，书院不在地球上。在一艘叫‘潜龙号’的船上，航行在空间褶皱里。”
背景音里有金属走廊的回声，远处传来“呜——”的警报声，他轻笑一声，“没事，例行演练。”
林琴倒吸凉气，林振辉却冷静：“墨儿，咋联系的？书院允许？”
“是妈给的通讯器，自动接入‘共生协议’。”林墨声音带了笑，“书院说这是‘近二十年最具人文关怀的设计’，破例让我每周发一条信息，只给你们。”
“那航儿、域儿、溪儿呢？他们都好不？”林琴急问。
“都好！”林墨声音亮了，“航哥今天模拟舱飞c级航线，差点撞墙却靠急转避开，老师说他是‘天生航路规划者’；域儿把书院模型拆了重建，加十七条隐脉，结构稳了三成，教授夸他‘比设计院老专家还敢想’；溪儿进了‘龙骨车间’，被机器夹了下手指，笑着说‘比家里车床温柔’，那发动机比咱家车企先进三代！”
他顿了顿，声音郑重：“爸，妈，书院在教我们造船——能穿越空间的船。地球资源快没了，人类未来在星辰大海。而我们林家…”
杂音沙沙响，他声音再清晰时带着光，“被选中了。物流、地产、交通、制造，刚好凑成‘文明迁移链’。等我们学成，林氏就不是林氏了，是…”
最后词被杂音吞了。
林琴急得啪啪拍了两下通讯器，林振辉按住她：“别弄坏，这是墨儿跟咱唯一的联系。”
话音刚落，林墨发来文字：“爸妈放心，四位一体。”
屏幕黑了，那圈蓝光再没亮。
书房静得只剩心跳。
林琴瘫在椅子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说不出话。
林振辉站在她身后，双手撑桌沿圈住两人。
他后槽牙轻轻咬住，修改图纸时笔尖因用力微微弯曲：“振辉，”她嗓子哑了，“咱孩子…去天上上学了？”
“嗯。”他应着，尾音拖得像叹息，“去天上了。”
“那…再也见不着了？”
林振辉没答，把星空图传到电脑放大。
星云深处，“常回家看看”四个字像活的一样流转着光。
他指着屏幕，声音笃定：“能见到，他们学造船，造好了不就坐着回来了？”
林琴扑进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他手拍她后背的节奏，和哄襁褓里的她时一模一样。
她边哭边笑：“振辉，妈当年教的槐木聚魂，是不是早料到有这天？”
“谁知道呢，”他吻她湿睫毛，“但妈肯定乐，她红绳把四个外孙拴成星星了。”
林振辉把通讯器收进抽屉锁好，钥匙贴身揣着。
他重新铺调度网图纸，在那画歪处添几笔，线条变柔和弧线，像星轨又像脐带。
“琴儿，”他笑，“明天我把物流网接口全换成‘墨盾’协议。既然墨儿能从星星上发消息，咱家网也得配得上他。”
“那我呢？”她抬头，眼还红。
“你，”他别开她碎发，“接着腌酱菜。下回多放辣椒碎，航儿爱吃。再给通讯器缝个布套，免得磕坏。”
她破涕为笑，捶他一拳：“没正形。”
夜深了，他俩挤书房榻上。
林琴枕着他胳膊，攥着林溪留的齿轮——铜壳上刻着星星图案，是溪儿用小刀一点点凿的。
月光下齿轮泛着冷光，腕上红绳却暖得像太阳晒过。
红绳是她编的，四个结代表四个孩子。
她脚边的毛毯滑下去，他伸手勾回来时碰到她冰凉的脚踝，顺手塞进胳肢窝焐着。
窗外老槐树沙沙响，叶子晃动的声音像孩子们跑过时的笑声，又像通讯器信号的滋滋声。
树影在地上变幻，有时像航儿的飞机模型，有时像域儿搭的积木，有时像溪儿画的齿轮。
树干上刻着一排身高线，最顶上那道是林墨走前刻的，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等我回来再长高”。
“振辉，”她忽然说，“你说溪儿在车间，会不会也想家？”
“她敢！”他哼笑，“那丫头连扳手都舍不得离身，说‘工具比男人可靠’。”
两人都笑了。
通讯器在抽屉里无声无息，但他们都知道，往后每周这会儿，它都会亮起，像颗远星隔着亿万年眨眼——
那是孩子们在说：“爸妈，这里很好。我看到了真正的星空。”
而他俩，就守着这院、这树、这根榆木扁担，等孩子们造完飞船，回家。
这一夜，林家的灯，亮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