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从大开的窗扇里泼进来,把堂屋照得白亮。
林琴站在八仙桌旁,手里捏着四副碗筷,愣了好半晌,才想起孩子们已经走了。
“这伙子走了,倒把我这记性也带走了。”她嘀咕着,一个个把碗收回碗橱,动作慢得像在数米粒。
柜门合上时“咔哒”一声,在空屋里荡出老远——跟溪儿小时候夹手哭嚎那回一个动静,后来你爸把柜门拆了重装,装上缓冲铰链才算完。
走到院里,老槐树的刻字还新鲜着,林溪那丫头准是趁我转身刻的——“林墨”“林航”“林域”“林溪”,歪歪扭扭排一列,旁边还有个小“琴”字。
指尖抚过刻痕,木刺扎进肉里,疼得她缩手:“木刺扎手也值了,总比心里空落落的好。”
厨房剩半锅稀饭,她盛一碗坐林航常坐的位置。
那小子吃饭狼吞虎咽,烫了嘴就吸溜吸溜吹气,她总骂“饿死鬼投胎”,他倒笑嘻嘻回“妈做的饭,投胎做您儿子也值得”。
现在凳子冰凉,粥寡淡得像水。
“盐放少了,”她舔舔嘴唇,“这伙子走了,倒把我这舌头也带走了。”
林振辉拎着两根油条进来,热乎气儿裹着香味。
“老宋家刚炸的,吃吧。”他放桌上,目光扫过她磨毛边的旧毛衣——十年前送的,那时穷,钱是她回娘家借的,他记到现在。
林琴盯着油条笑:“这粗的准是宋嫂子留的‘福气’,她炸油条总有一根歪的。”
林振辉“嗯”一声坐下,喝口粥皱眉:“没放盐?”
“放了。”她低声说。
他看了她一眼,起身添盐,指尖蹭过她袖口毛边,顿了顿才握紧盐罐柄:“我口重。”
“我去公司。”他喝完粥拍拍肚子,笑没到眼底就散了,“远洋物流数据要重盘。”
“早饭还没……”
“饱了。”他转身往外走,旧款商务车停在巷口,车身锈斑是林墨五岁那年买的,他说“开惯了”。
林琴送他到门口,脚步声一前一后隔半拍。
“往常这时候院里该闹了,”她望着他背影,“墨儿调天线,航儿画画,域儿量尺寸,溪儿钻车底叮叮当当,我总扯嗓子喊‘吃饭——’。”
现在只有风吹树叶声。
他停步转身,手悬在她肩上半天,才轻轻拍了拍:“有事打电话。”
“能有啥事。”她低头蹭门槛上的“家”字凹痕——域儿小时候拿小刀刻的,笔画连成乱麻。
看他走远,背影在晨光里拉得老长。
刚结婚时他骑二八大杠送她上班,也是这背影,那时挺拔得像白杨,现在白杨也有弯度了。
她摸出溪儿留下的小刀(刀柄缠着修收音机的绝缘胶带),蹲老槐树下刮青苔,一刀一刀认真得像给心做清扫。
眼泪掉下来砸树皮:“哭啥呢,孩子们奔前程是好事,可心里空得跟被掏了四块肉似的。”
上午收拾房间。
林墨屋最整洁,老式电脑亮着未打完的代码,她不敢动,只拉窗帘。
翻开《红楼梦》,书页间槐树叶干得脆,脉络里藏着他用细笔抄的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她手抖得拿不住,赶紧放回去。
林航屋乱得像战场,图纸零件堆成山。
捡到床底铁盒,打开是四颗乳牙串红绳,底下压着林振辉的字条:“航儿第一颗牙,姐非要留着串项链,她才七岁就知道护弟弟。”
她抱铁盒像抱幼时的他,指尖摸着盒沿——跟当年摸他摔肿的胳膊一个劲儿。
“那小子上树摔断胳膊都没哭,还说‘妈,我没事儿’。”
林域屋桌角刻着“哥姐在,我不怕”,字歪歪扭扭。
域儿小时候怕黑怕打雷,总钻墨儿被窝,这字准是怕自己忘了。
她笑了:“现在要去盖最高楼,给千万人挡风遮雨喽。”
林溪屋最小却最满,扳手零件堆成山。
墙上合影里她举着齿轮喊:“妈,以后造最安全的车带您旅游!”
床头小齿轮是她用废零件磨的,光滑得像玉。
“这丫头的‘定金’,得收着。”她揣进兜里。
中午热馒头凑合,嚼着像含石头。
她坐门槛看天,云白得像航儿画的。
林振辉下午回来,见她还坐着,像被定住了。
“咋不进屋?”他走过去,手悬肩上半天,才轻轻拍她。
“屋里空。”她简短道。
两人并肩坐,隔半尺远。
风送来学校铃声,清脆得像溪儿的笑。
“刚开会呢,手机震了下。”他掏出手机,“墨儿发的‘平安’,上午十点十七分,你刮树皮那会儿。”
她眼泪又出来,打开手机给他看航儿的信息:“到了”,配个傻气的大笑脸,跟他人一样。
“他也发了,说‘到了’,跟个二傻子似的。”
夕阳拉长老槐树影子,林琴起身做饭。
“我给你做。”
“别忙,”他拉她,指尖蹭过她袖口毛边才握紧,“不饿。”
“那也得吃,你胃不好。”她固执地抽手,炒盘青菜煮碗面,卧两个荷包蛋。
端上桌,见他已摆好四副空碗筷——位置跟往常一样,孩子们的碗筷齐整整码着。
她看着空碗,眼泪砸进面汤:“这伙子走了,倒把咱这饭桌也带空了。”
“吃吧,”他夹一筷子青菜,“孩子们不在,咱俩也得过。”
他吃得很慢,每口都嚼半天。
面没吃完,他放下筷子去书房,她跟进去。
他站沙盘前,手指虚划林域圈出的绿地:“这臭小子,留绿带溢价高,说得对。”
转身从抽屉拿没写完的信,笔走龙蛇——
“吾儿林墨:见字如面。你妈今早做酒酿圆子,说你最爱。可她忘了你两岁乳糖不耐,吃了吐,是她守你一夜改的配方。她总说记性差,可你们四个口味,她记得比谁都清……”
林琴站身后看,眼泪砸他肩背。
他停笔回头,把她拉进怀里坐膝上,像抱小时候的溪儿:“琴儿,孩子们会回来的。”
“我知道,就是舍不得。”
“舍不得也得舍,”他吻她额头,“他们飞得越高,咱这老巢越得稳。你看那老槐树,根扎得深,树才长得高。”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老榆木扁担和四个金鳞徽章上。
林琴枕他胳膊听心跳,一下一下像给孩子们打拍子。
梦里听见奶声奶气的话:“爹地,妈咪,我们到了。”
她嘴角翘,眼泪滑进鬓角。
林振辉梦到自己骑二八大杠,后座坐着年轻时的她,抱着四篮红鸡蛋,笑得眉眼弯弯。
车把系四根红绳,在风里飞扬。
这一夜,林家老宅很静。
静得能听见两根红绳隔千山万水,在风里轻轻碰出“啪”的一声——
像孩子们用红绳打招呼,也像家在应他们:“到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