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
齐鲁大地银装素裹,乐安汉王府邸深处那间终年不见天日的密室内,却比外界更显森寒。巨大的冰鉴散发着白气,与墙壁上数盏长明灯的光晕交织,映照得居中那幅《大明北疆九边军事坤舆全图》上的山川险隘、兵力符号,愈发显得幽深莫测。
汉王朱高煦独自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案后,身着一袭玄色暗纹常服,未戴冠冕,仅以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发。案上,堆积着厚厚一摞刚刚由“听风阁”通过各种隐秘渠道送来的、关于北疆战事的最新密报。他神情专注,目光沉静,指尖偶尔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当他展开那份标有“漠北站·绝密·火急”字样、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密函时,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竟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纹。密报上的字迹因传递仓促而略显潦草,但内容却如惊雷炸响:
“十一月七日,黑水峪决战。陛下亲率腾骧卫冲阵,左胸中兀良哈冷箭,箭簇深入,疑伤肺腑。然陛下当即斩断箭杆,忍创督战,直至大破敌酋哈剌哈孙。战后,陛下高烧不止,创口恶化,太医束手,言……恐伤及根本,情况危殆。”
“左胸中箭……伤及肺腑……情况危殆……”朱高煦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将那薄薄的纸笺捏出了褶皱。
一瞬间,这具身体血脉深处,属于昔日靖难悍将朱高煦的灵魂,泛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波澜。那是一种夹杂着震惊、一丝难以言喻的快意、以及更深沉的疑虑的情绪。震惊于战况的惨烈和结果的意外;快意于那个一直压在他头上、将他禁锢于此的“好侄儿”竟遭此重创;疑虑于这消息背后可能隐藏的更深层次的政治风暴。
然而,这股源自旧日恩怨的本能情绪,很快便被灵魂中属于穿越者林瀚的、更为冷静和宏大的历史视角所覆盖、所压制。林瀚的思维高速运转起来:
朱瞻基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不能这样死!
作为熟知历史轨迹的后来者,他清晰地知道,宣德皇帝朱瞻基,尽管在位仅十年,但其执政时期,是明朝历史上难得的“仁宣之治”的延续和巩固期。这位皇帝整顿吏治、休养生息、稳固边防,为大明王朝积累了宝贵的国力。若他在此时骤然驾崩于北伐军中,太子朱祁镇年幼,主少国疑,朝局必然陷入巨大的动荡之中!那些蛰伏的藩王、怀有异心的文官集团、乃至北方的残余蒙古势力,会如何动作?大明这艘巨轮,将驶向何方?他乐安汉王府,真能在这滔天巨浪中独善其身,甚至火中取栗吗?未必!更大的可能是被卷入漩涡,甚至成为众矢之的!
更重要的是,密报最后一行小字,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心头:“另:‘听风阁’漠北站已启动最高预案‘护龙’,不惜一切代价,确保陛下生命安全。”
“护龙”预案!这是 “听风阁”漠北站组建之初,由他朱高煦亲自拟定、只有该站核心成员及乐安最高层极少数人知晓的终极指令之一。其核心只有一条:当皇帝的生命遭遇极端威胁,且其存活符合乐安长远根本利益时,动用一切可动用之资源,确保其存活。这道指令,本是为了应对最极端情况(如皇帝被俘、被刺杀)而设的保险,如今竟被漠北站负责人主动触发!这既说明了朱瞻基伤势之重、情况之危,也表明了他在“听风阁”内部核心人员心中的分量——一个活着的、稳定的皇帝,是目前维持大局、为乐安争取发展时间的最关键因素。
两种思绪,两种身份带来的不同考量,在这片刻之间剧烈碰撞、交织,最终融合成一个清晰而冷酷的决断。
“呼——”朱高煦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波澜尽数敛去,恢复了深潭般的幽暗与平静。他将密报轻轻放在烛火上,看着火苗迅速吞噬纸笺,化为灰烬。
“传韦弘、王斌。”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片刻后,谋士韦弘与护卫指挥使王斌悄无声息地步入密室,躬身侍立。
“王爷。”两人感受到室内凝重的气氛,神色肃然。
朱高煦没有绕圈子,直接说道:“漠北来的消息,皇帝黑水峪中箭,伤势极重,性命垂危。”
“什么?!”韦弘与王斌同时失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王斌更是脱口而出:“陛下他……?” 他虽忠于汉王,但乍闻皇帝可能驾崩,仍感震惊。
“还没死。”朱高煦淡淡道,“但情况很不妙。漠北站的‘护龙’预案已经启动。”
韦弘闻言,瞳孔猛地一缩。他是少数知晓“护龙”预案含义的人之一。瞬间,他脑中已闪过无数念头,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图和当前的严峻形势。“王爷,此事……干系重大!京城一旦得知消息,恐生巨变!太子年幼,主少国疑……”
王斌也反应过来,急声道:“王爷,这可是天赐良机!若是陛下……那京城必然大乱,我们……”
“蠢货!”朱高煦冷冷打断他,目光如刀锋般扫过王斌,“皇帝若此时驾崩,最大的得益者会是谁?是京城里那些手握实权的文官!是后宫那位张太后!甚至是……其他藩王!他们会眼睁睁看着我们乐安趁机坐大吗?届时,第一个被清算的,恐怕就是我们这个‘心怀叵测’的皇叔!”
王斌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连忙跪倒:“末将愚钝!末将失言!”
韦弘深吸一口气,接口道:“王爷明鉴!此刻陛下安危,实乃大局关键。陛下在,则朝局稳,各方势力皆受制约,我乐安方能趁此良机,继续积蓄力量。陛下若有不测,则天下顷刻大乱,我乐安必成众矢之的,十年蛰伏,恐毁于一旦!”
“不错。”朱高煦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北疆地图前,手指点在北京的方向,“现在,不是盼着他死的时候,而是要想尽办法,让他活下去!至少,要让他活着回到北京,稳定住朝局!”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癸”:“你立刻以‘听风阁’阁主密令,传讯漠北站及沿途所有暗桩:最高指令,‘护龙’预案全面升级!第一,密令‘求是书院’医学部,不惜代价,动用最好的药材、最精妙的医术,拟定稳妥的疗伤方案,务求稳住陛下伤势。所需药材,纵是天涯海角,亦要设法秘运至前线。同时,此方案及药材,需通过我们在太医院最深的那张‘牌’,以看似合情合理、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光明正大’地呈献御前,绝不可令人生疑,更不能暴露与我乐安之关联。告诉他,此事关乎国本,务必谨慎再谨慎!第二,严密监控北伐军中的所有动向,尤其是御医的诊断、药物的使用,确保无人敢在此时做手脚!第三,监控京城与北伐军之间的所有信息通道,若有关于陛下伤势的谣言或不利消息,设法拦截或混淆!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确保陛下北返途中的绝对安全!沿途所有可能存在的威胁,无论是土匪、溃兵,还是……其他势力的暗桩,一律提前清除!”
“明白!”癸肃然应道。
朱高煦又看向王斌:“王斌!”
“末将在!”
“你亲自去一趟‘砺刃谷’和‘雷火工坊’。”朱高煦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告诉他们,留给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新军的训练,火器的研制,必须加快,再加快!我要的是一支真正能决定乾坤的力量,不是花架子!明白吗?”
“末将遵命!”王斌抱拳,眼中闪过厉色,“末将就是不吃不睡,也定要督促他们练出精兵,造出利器!”
两人领命,匆匆离去。密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朱高煦一人,以及跳动的烛火。
他缓缓坐回椅中,闭上双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帮助朱瞻基活下去,这个决定,冷静而理智,符合乐安当前的最大利益。但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那是一种混合着冷酷算计、历史责任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的情绪。算计是为了乐安的生存与发展;责任感源于对大明国运的认知;而那一丝怜悯……或许是对于那个身处权力巅峰、却同样被命运和伤痛折磨的年轻帝王的些许感慨吧。毕竟,抛开立场不谈,朱瞻基确实算得上是一个有能力、有抱负的皇帝。
“朱瞻基啊朱瞻基……”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密室里回荡,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嘲讽,“你最好给本王活下去……这大明的江山,这盘棋,还没到下完的时候。你若就这么死了,这局棋,未免也太无趣了……”
他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北方,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被紧张气氛笼罩的北伐军大营,看到那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皇帝侄儿。
历史的车轮,似乎因为这一箭,而悄然偏转了一个微妙的角度。而乐安深渊中的潜龙,在短暂的震惊与权衡之后,做出了一个将深刻影响未来局势的抉择——救皇。
风暴,正在北疆的雪原上酝酿;而乐安的暗流,也已开始向着同一个方向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