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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我是盛墨兰的四女儿 > 第148章 簪光映彻深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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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轱辘碾过文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发出轱轳轱轳的轻响,最终稳稳停住。车帘被轻轻掀开,一股清冽的冬日寒气裹着庭院竹石的雅致气息钻了进来。墨兰扶着采荷的手,款款走下马车。

今日的她,特意选了一身簇新的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裙摆绣着的彩蝶仿佛振翅欲飞,外罩一件银鼠皮褂子,绒毛蓬松柔软,衬得她脖颈纤细,面色莹润。最惹眼的,是发间那套红宝石头面——赤金牡丹缠枝交错,中间嵌着的鸽血红宝石,在冬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华彩,连鬓边垂下的细碎红宝石流苏,都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摇曳,晃得人移不开眼。她微微抬着下颌,唇角噙着一丝精心调试过的笑意,既带着世家主母的端庄,又透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亲昵,分寸拿捏得极好。

一旁的采荷,也难得地挺直了小身板,胸脯挺得高高的。她今日也换了身八成新的水绿色比甲,里面衬着月白色的袄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光溜溜的发髻上,那支新得的海棠花银簪,正正地簪在鬓边最显眼的位置。银簪的花瓣打磨得细腻光滑,蕊心的淡碧琉璃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她学着墨兰的样子,微微扬起小脸,努力做出沉稳老练的模样,只是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不时偷偷瞟向文府朱红的门楣,又飞快地收回,眼底藏不住的紧张与兴奋。

跟在后面的周妈妈,看着这一大一小如同即将奔赴战场般的架势,尤其是采荷那副绷紧了弦、恨不得把“我们夫人如今可阔气了”几个字刻在脸上的模样,不由得暗自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牵起一丝笑意,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慨。罢了,夫人这些年在侯府步步为营,难得这般扬眉吐气,有兴致显摆一回;采荷丫头也是一片忠心护主,由着她们去吧。只是这如兰姑娘——如今该称文大奶奶了——性子素来直爽,眼里揉不得沙子……周妈妈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忧虑,脚步也不由得放轻了些。

通报进去,不多时便有穿着青缎袄子的丫鬟引着墨兰主仆入内。文府的格局与永昌侯府截然不同,没有那般轩丽张扬的雕梁画栋,却自有一种书香门第的清雅含蓄。庭院疏朗开阔,几竿翠竹迎风而立,太湖石错落有致,廊下挂着的鸟笼里,画眉鸟正叽叽喳喳地唱着,透着一股子安逸闲适的气息。

如兰是在正厅见的墨兰。她穿着一身家常的秋香色缠枝纹褙子,袖口绣着小小的兰草纹样,头上只簪了两支素雅的羊脂玉簪,脸上薄施脂粉,眉眼间褪去了盛家姑娘时的娇憨明媚,添了几分为人妻、为人媳的温婉持重,只是那眉宇间的利落劲儿,却半点没减。她见墨兰进来,目光先是被那满头耀眼的金红宝光晃了一下,瞳孔微微缩了缩,随即又恢复了如常的平和,起身笑着迎了上来:“四姐姐来了,快请坐。”

墨兰笑着上前,亲昵地执了如兰的手,顺势微微侧身,让她将自己从头到脚看了个清楚,这才款款落座,姿态优雅得挑不出半分错处:“有些日子没见五妹妹了,心里惦记得紧。前儿得了样小玩意儿,想着妹妹眼光好,特意戴来让妹妹瞧瞧,也帮我掌掌眼。”她说着,状似无意地抬手理了理鬓角的碎发,那粒鸽血红宝石的光芒,随着她的动作在室内划出一道炫目的弧线,连带着周遭的光线,都仿佛被衬得黯淡了几分。

如兰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她怎么会不认得,这可是玲珑阁的镇店之宝,价值不菲,寻常世家主母都未必舍得入手。再看墨兰通身的气派,与记忆中那个在盛家时,虽要强好胜,却总带着几分刻意与紧绷的庶姐,已然大不相同。如今的墨兰,这份“阔”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带着一种“我自己挣得来,我穿戴得理直气壮”的笃定。

“四姐姐这头面真是稀罕物,”如兰接过丫鬟奉上的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微凉的杯壁,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再次扫过那头面,“颜色正,款式也大气,衬得姐姐好气色。看来姐姐如今的日子,是越发顺心了。”她这话听着是夸赞,实则暗藏机锋——谁不知道梁晗如今下落不明,丈夫不在家,做妻子的竟还有这般闲情逸致,穿戴得如此珠光宝气地出来走动炫耀?

墨兰仿佛没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叹了口气,语气却并不沉重,反倒透着几分云淡风轻:“嗨,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家里一大摊子事,里里外外都要我一个人操心,总得让自己精神些,不然怎么撑得住这偌大的家业?说起来,还要多谢妹妹,前次晗爷的事,多亏了妹妹帮忙四处打听消息,这份情分,我记在心里呢。”

她主动提起梁晗,又刻意提及文家的帮忙,姿态放得极低,却始终没摘下那头面。那璀璨的光芒,就像一道无声的宣告:即便丈夫不在身边,我盛墨兰,也能凭着自己的本事,把家管好,把日子过得熠熠生辉。

这时,如兰身边一个穿着体面的大丫鬟上来添茶,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墨兰发间的红宝石吸引,脚步都顿了顿,多看了两眼。侍立在墨兰身后的采荷,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瞥,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胸,微微侧过身,让自己鬓边的海棠银簪也更多地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下巴微微抬得更高了些。她脸上努力维持着“这不过是寻常物件”的淡然表情,眼神里却写满了“看,我们夫人对下人多大方,连丫鬟都能戴这么好的簪子”的小小骄傲。

周妈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得再次垂下眼睑,捻了捻手腕的镯子,心中默念: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这攀比的心思,主子有,丫头也学了个十足十。

如兰自然也看到了采荷那点微妙的神情,还有那支显然是新得的、亮闪闪的银簪。再结合墨兰今日这通身的“富贵逼人”,她心中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这个四姐姐,哪里是单纯来走动亲戚、道谢的,分明是来“展示成果”、来扬眉吐气的!

如兰那句“别显摆了,看见了,特别好看”说得平平淡淡,尾音甚至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敷衍,却像一根极细极轻的针,精准地戳中了墨兰精心鼓胀起来的、名为“炫耀”的气球。

那恰到好处的笑容,在墨兰脸上微微一僵,像被风吹皱的春水,瞬间敛了去。随即,一种更复杂、更真实的神色,从她眼底深处浮上来——有被看穿的窘迫,有一丝悻悻然,还有几分卸下伪装的松弛。

如兰没再多看她发间晃眼的宝光,只随意地摆了摆手,对着屋里侍立的几个丫鬟嬷嬷扬声道:“都下去吧,我与四姐姐说几句体己话。”

“是。”下人们应声,脚步轻悄地退了出去,连带着将那扇雕花木门也轻轻合上。

厅内只剩她们二人。方才那若有若无的茶香、衣香,以及头面宝石折射出的浮华之气,仿佛也随着下人的离去消散了些。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影,空气里添了几分清冷的安静。

墨兰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背脊挺得笔直,方才那刻意展示的雍容姿态,收敛得干干净净,像潮水退去后的沙滩,露出了底下最本真的模样。她抬眼看向如兰,目光里没了先前的刻意逢迎,只剩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等着对方开口。

如兰这才缓缓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墨兰,那双素来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此刻盛着沉甸甸的认真,不再绕任何弯子,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锐利:

“喜姐儿的信呢?”

这五个字,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瞬间激起了墨兰心中所有的涟漪。

墨兰脸上的最后一丝轻松,也彻底消失了。她抿了抿唇,指尖在袖中摸索片刻,从靠近手腕的、并非放银票的那个暗袋里,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信封。信封的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是被她反复摩挲过,揣在袖中带了许久。

她将信封递过去,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喟叹:“上月收到的。托了极稳妥的商队捎回来的,路径曲折,走了快两个月才到我手上。”她顿了顿,补充道,“只说一切安好。边关苦寒,但人心简单,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在那边跟着一位寡居的夫人学了些拳脚和医术,平日里帮着照料伤兵,日子虽清苦,却比在京里等着被卖,强百倍。”

如兰接过信,指尖触到那粗糙的信封纸,仿佛能感受到边关的风沙,带着凛冽的寒意。她没有立刻拆开,只是将信封紧紧攥在手心,指尖轻轻划过信封的边缘,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安好就行。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也是我们能给她的……最好的路了。”

总好过,被折辱在深宅大院里,磋磨掉最后一丝生气。

她将信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抬起眼,再看墨兰时,眼神里的那份疏离和评判,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共同秘密的、深沉的默契。她的目光,落在墨兰发间那支最惹眼的红宝石钗上,即便在室内,那宝石也难掩光华,语气复杂得很:“有时候,真不知是该夸你这头面好看,还是该佩服你……心大。家里那般情形,梁晗至今下落不明,府里上上下下都要靠你撑着,竟还有心思弄这些。”

这话里,有关切,有不解,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墨兰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她自嘲地笑了笑,抬手轻轻碰了碰鬓边冰凉的宝石,指尖传来的冷意,让她的头脑更清醒了几分:“正因为家里是那般情形,才更得把这些‘门面’撑起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韧劲,“哭哭啼啼,惶惶不可终日,除了让人看笑话,让底下人离心离德,还能有什么用处?”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那几竿翠竹,声音更轻了些,却字字掷地有声:“喜姐儿能逃出去,靠自己一双拳头挣活路。我逃不了,这永昌侯府,这一大家子人,就是我的战场。那我就在这战场上,挣我自己的活法,漂漂亮亮地活着。”

活得让人不敢轻视,活得让底下人安心,活得让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不敢轻易来踩上一脚。

如兰定定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渐渐漫上了一层了然。她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那一直微微绷着的肩膀,似乎也松了些。她没再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什么劝诫的话,只是拿起桌边的紫砂壶,给墨兰那杯已经半凉的茶,续上了滚烫的热水。

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腾起袅袅的热气。

“茶要趁热喝。”如兰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如兰这句“茶要趁热喝”的寻常话语,像一捧温软的泉水,瞬间浇熄了室内略显凝滞的气氛。墨兰心中那点因“显摆”未达预期而生出的微妙尴尬,也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姐妹对坐话家常的宁静。

她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抬眼看向如兰,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切的关切,问起了另一桩正事:“听说文妹夫不日便要外放任职,你可要随任上去?”

如兰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眉眼间漾着一抹夫唱妇随的坦然。她指尖轻轻拂过茶盏边缘,声音平和:“是要去的。地方不算太远,也不算太偏,离江南不远,倒也便宜。”对她而言,离开京城这潭翻涌着无数是非的深水,跟着夫君去一个清静的地方,过几年安稳日子,或许才是她真正期待的。没有了大家族的掣肘,没有了那些明争暗斗,只有柴米油盐的琐碎,和夫妻相守的平淡,便足矣。

墨兰听着,眼波微微一动,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划了一圈,似乎在斟酌着词句。她抬眼看向如兰,将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带着几分郑重:“那倒是巧了……我原还想着,你若在京,过些时日,或许还能让你见见喜姐儿。”

“什么?”

如兰一直平静的神色,终于被这一句话彻底打破。她倏地抬眼看向墨兰,那双素来清澈的眸子里,瞬间涌起了毫不掩饰的惊愕与急切,连握着茶盏的手,都微微收紧了几分:“见她?如何能见?她在边关……那地方千里迢迢,又岂是说见就能见的?”

边关与京城,隔着万水千山,更隔着重重的风险。她们为了护住喜姐儿,对外只说她早已不在人世,如今若是贸然相见,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将之前所有的筹谋都毁于一旦。

墨兰迎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目光,轻轻颔首,嘴角浮起一丝计划周详的浅笑。她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才缓缓道来:“原是不能。但机缘巧合,我前些日子打听得知,边关那位照应喜姐儿的赵将军夫人,定于今年六月底动身,回扬州老家探望妹妹,预计会在扬州盘桓数月。”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如兰紧绷的脸上,继续道:“赵夫人为人爽利,又最是怜惜喜姐儿聪慧勤勉,这些日子跟着她学医习武,样样都学得有模有样。赵夫人早已将喜姐儿视作半个女儿,此番南归,便索性答应带上喜姐儿同行。一来,是让她见识见识江南的风物人情,免得一辈子困在边关的风沙里;二来……也是避人耳目,让她远离边关的苦寒之地,松快松快,过几天安稳日子。”

墨兰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句话都透着深思熟虑。她看着如兰眼中渐渐燃起的光亮,又补充道:“扬州与文妹夫上任之地,虽不算接壤,但若是筹划得当,绕些路,或是借口探亲访友,未必不能‘顺路’经过。我想着……你若能设法在六月末七月初之际,抵达扬州或左近的地方,或可安排你们见上一面。亲眼看看她过得如何,是胖了还是瘦了,是开心还是委屈,总比只看信笺上寥寥数语,要安心得多。”

如兰听得怔怔的,一时间竟忘了言语。她万万没想到,墨兰竟将事情谋划到了这个地步!从边关将领家眷的行程,到扬州的接应安排,再到时机的精准拿捏……这其中需要动用多少人脉,耗费多少心思,又要担着多大的风险?

她看着墨兰,看着对方眼中那抹沉稳笃定的光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位四姐姐,早已不是当年盛家后院里那个只知争强好胜、目光局限于钗环衣饰和郎君青睐的女孩了。这些年在侯府的风雨飘摇里,她早已褪去了满身的青涩与尖锐,悄然长出了丰满的羽翼,其所能触及的范围,其谋划的深度与远度,早已远超自己的想象。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如兰的眼眶,烫得她鼻尖发酸。她急忙垂下眼帘,抬手假意拂过鬓角的碎发,掩饰住瞬间的失态。自从送走喜姐儿,她心中便一直悬着一块巨石,日日惦记着那个孤苦无依的女孩,不知她在边关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如今墨兰这番话,竟像是为她心头的巨石,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安稳落下的支点。

“六月底……扬州……”如兰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脑海中飞快地转动着,计算着文炎敬的上任行程,琢磨着能寻到什么合情合理的借口,又该如何不着痕迹地与夫君商议。这很难,非常难,既要避开旁人的耳目,又要做得天衣无缝,可只要有一线能见到喜姐儿的希望,她便不愿放弃。

她再次抬起眼时,眼中的惊愕与急切,已然沉淀为一种坚定的决心。她对着墨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微哑却字字清晰:“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

没有过多的感谢言语,可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姐妹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的默契,无需多言,便已了然于心。

就在如墨兰准备在叮嘱如兰几句时,厅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锦帘被人从外掀开,文炎敬走了进来。他身着一袭月白色常服,腰间系着墨色玉带,脸上带着文官惯有的温和浅笑,只是那笑意里,总透着几分疏离的分寸感。他的目光先落在墨兰身上,顿了顿,显然是被她发间那流光溢彩的红宝石头面晃了一下,随即才拱手行礼,语气客套:“四姐姐来了,真是稀客,好久不见。”

墨兰原本放松下来的脊背,瞬间又绷得笔直。她没有起身,只微微侧过脸,对着文炎敬的方向,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算是回应。随即,她故意抬起右手,那根戴着正阳绿翡翠戒指的手指,状似无意地、极慢极缓地扶了扶发髻边那支最耀眼的红宝石掩鬓。指尖划过宝石表面,折射出的光,不偏不倚地正对着文炎敬的脸,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什么。

文炎敬脸上的笑容果然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有对这份铺张奢华的不以为然,或许还有一丝被这明晃晃的财富对比勾起的、不愿深究的窘迫。他很快调整好表情,迈步走到如兰身边的主位坐下,语气依旧温和,却隐隐带着主人家的探询意味:“不知四姐姐今日过来,是有什么要事?”他显然不信墨兰只是闲来无事来闲话家常,尤其还是这般盛装而来,满身珠光宝气,怎么看都透着几分“来意不善”。

墨兰放下手,端起桌上那只已经空了的青瓷茶杯把玩着,修长的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摩挲,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轻飘飘的,却像裹着蜜糖的针,又甜又扎人:“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听说文妹夫快要高升外放了,想着这一去,不知几年才得回京,便提前来走动走动,叙叙姐妹情分。顺便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尾音微微上扬,终于抬眼看向文炎敬,目光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戏谑,“想着妹夫如今身份不同了,这六十大寿的排场,也该提前筹划起来才好,免得临时仓促,失了体面。我这个做姐姐的,虽不比旁人阔绰,倒也愿意尽份心,帮着参详参详。”

六十大寿?!

文炎敬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墨兰这话,简直是明晃晃地讽刺他老气横秋、迂腐刻板,甚至暗指他仕途已是强弩之末,往后只能靠着做寿来博些风光了!

饶是文炎敬涵养再好,此刻也被这当面打脸的话气得脸色一沉,方才那副温和的假面,彻底挂不住了。他眉头紧紧蹙起,眼底的笑意尽数褪去,声音也冷了几分:“四姐姐这话是何意?莫不是特意登门,来消遣我的?文某虽不才,却也知恪尽职守,仰不愧天,俯不怍人!至于寿诞之事,更不敢劳动四姐姐费心!”

“消遣?”墨兰挑眉,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我一片好心,怎就成了消遣?妹夫清廉自守,两袖清风,京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可越是清贵,这该有的体面才越不能省啊!不然,旁人岂不说我们盛家的女儿,连帮衬自家妹夫操办寿诞的礼数都不懂了?岂不说妹夫在外做官,连家里人都不肯帮衬一二?”

她句句都捧着文炎敬“清廉”的名声,却字字带刺,硬生生把他架到了一个“不受好意便是矫情失礼”的位置上——若是推拒,便是驳了盛家的脸面;若是接受,又要承她这份带着嘲讽的人情。

如兰起初见两人剑拔弩张,还想着打圆场,她轻轻拉了拉文炎敬的衣袖,柔声道:“官人,四姐姐也是一片好意……”她本意是想缓和气氛,却没料到适得其反。

文炎敬正在气头上,又素来知道墨兰与如兰年少时的龃龉,只当如兰是性子软弱,被墨兰的气势压住了,心中反而更恼。他一把甩开如兰的手,冲口道:“什么好意?!这般庸俗炫耀、以财压人之意,文某消受不起!我文家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自有读书人的风骨!不稀罕这般铜臭熏天的‘体面’!”

这话一出,如兰的脸色也瞬间变了。她可以容忍文炎敬的清高自持,却听不得他将“庸俗炫耀”“铜臭熏天”的帽子扣在墨兰头上——这岂不是连她刚刚才领会到的、墨兰那份“靠自己挣来的体面”,也一并否定了?更何况,墨兰今日是客,是她亲自请进来的姐姐,这般当众斥责,实在失了待客之道。

如兰放下手中一直紧握着的素色帕子,脊背缓缓挺直,原本柔和的眉眼,此刻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清冷与锐利。她看着文炎敬,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官人此言差矣。四姐姐今日登门,是念着姐妹情分,亦是关心你我夫妻二人。筹备寿诞之言或许有失斟酌,可‘庸俗炫耀’‘以财压人’,又从何说起?”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文炎敬错愕的眼神,继续道:“难道自家姐妹互相走动,还要先褪了钗环,换了布衣,才显得有诚意,才不算玷污了文家的‘风骨’吗?风骨在心,不在表象。若因他人穿戴好些,便觉受了欺压,这风骨……未免也太脆弱了些。四姐姐掌管着永昌侯府偌大家业,里里外外操劳,自有她的不易与气度。官人饱读诗书,当知‘和而不同’之理,何必出口伤人,失了待客的礼数?”

这一番话,不急不缓,却有理有据,既维护了墨兰的颜面,又点出了文炎敬反应过激、失之狭隘,更将自己摆在了“明理持中”的正室主母位置上。

文炎敬被妻子这番猝不及防的抢白,顿时噎得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向来温顺体贴的如兰,竟会当着外人的面反驳他,还说得如此滴水不漏,句句戳中要害。他看着妻子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再看看对面墨兰那副“你看吧,我就说”的矜持模样,只觉得一股气憋在胸口,吐不出也咽不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不尴尬。

墨兰将这夫妻俩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中那点因文炎敬闯入而生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获全胜的畅快。她施施然站起身,抬手轻轻抚平裙摆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对着如兰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亲热笑容,语气重新变得温婉:“好了好了,原是我不会说话,嘴笨,惹得妹夫不高兴了。五妹妹也别怪他,读书人总有读书人的脾气,我晓得的。我这就走了,你们夫妻二人好好说话,莫要因我伤了和气。”

她说着,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文炎敬,补充了一句,语气听着体贴,实则又暗暗刺了他一下:“寿诞的事,妹夫既不喜欢,便当我没提过。不过日后若有什么难处,需要姐姐帮衬的,千万别客气。姐姐别的没有,这点家底,还是能帮衬一二的。”

这话,无疑是再次提醒文炎敬——她有钱,有底气,而他,却免不了要为“清贫”所困。

说完,墨兰也不等文炎敬回应,昂首挺胸,仪态万方地走了出去。那满头的红宝石头面,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在厅门口洒下最后一片耀眼的流光,像是一场无声的凯旋。

采荷见自家夫人大获全胜的样子,顿时觉得与有荣焉,胸脯挺得更高了,胸脯挺得更高了,小下巴抬得几乎要戳到天上去,鬓边那支海棠银簪也跟着一颤一颤,仿佛也在替自家主子扬眉吐气。

直到坐上马车,轱辘声渐渐驶离文府所在的那条青石板街,墨兰才靠在柔软的车壁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痛快!实在是太痛快了!

虽然与如兰未能更深入地叙话,未能细聊扬州相见的细节,但这一趟文府之行,实在是值了——既敲打了文炎敬那迂腐的清高,又见识了如兰内里的锋芒,还顺顺利利地“显摆”了个够本,最后更是吵赢了架,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晃晃悠悠地驶离文府所在的清静街巷,汇入京城午后的车水马龙里。车厢内暖意融融,墨兰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轻轻垂着,唇角犹带一丝未散尽的畅快笑意。采荷还沉浸在方才那场“大胜”的兴奋中,小手时不时摸一摸鬓边的海棠银簪,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忍不住就偷眼去瞧自家夫人,小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光彩。

唯独坐在车厢角落的周妈妈,看似低眉顺眼、眼观鼻鼻观心,实则心里正拨拉着一本外人绝无从得知的“小账本”。这账本上,不记银钱收支,不记人情往来,只一笔笔攒着她家夫人墨兰,与生命里几位重要“对手”过往交锋的胜负盈亏。

“与如兰姑娘——如今该叫文大奶奶了——这一局……”周妈妈捻着佛珠的手指顿了顿,心中默默算起账来。刚出嫁的如兰,凭着嫡女的身份底气,凭着那份没心没肺的豁达,往往是占上风的那个;而她家墨兰,总因心思过重、手段有时落了下乘,落得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常常是红着眼眶躲回屋里,连带着她这个做妈妈的,也跟着心疼。

可自经历了佛堂那场风波,又硬生生靠着自己闯出一片产业后,夫人与如兰姑娘的关系,竟诡异地缓和了。今日这场交锋,虽起于夫人刻意炫耀的头面,可唇枪舌剑间,夫人半点没吃亏,最后更是让文家夫妇一个哑口无言、一个出面维护,她则全身而退,扬眉吐气。

“嗯,这次算是夫人赢得漂亮。”周妈妈暗暗点头,嘴角忍不住微微牵起,“如此算来,总比分该拉到……五十七比四十三了。夫人总算反超,且优势不小!”一股看着自家孩子终于争气的欣慰,漫过周妈妈的心头。夫人这些年,真是不容易,也真是……长进了太多太多。

想到如兰,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盛家那位大姑娘——华兰。那位嫁入忠勤伯府,一向被认为是姐妹中嫁得最好、也最稳妥体面的。

周妈妈心里的算盘珠子,又轻轻拨响了几分,眉头却几不可查地蹙了起来。“与华兰大姑奶奶的账……可就难看多了。”她眼前浮现出华兰的模样,永远是那般从容得体,那般大方宽厚,长姐的威仪刻在骨子里,让人忍不住就信服。

华兰天然带着长姐的威望。墨兰那些争强好胜的小心思,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在华兰绝对的实力和地位面前,常常如同撞上了棉花墙,使不上半点力气,最后还得落个“不识大体”的名声。出嫁后,华兰一步步稳扎稳打,孝敬公婆,和睦妯娌,如今已是儿女双全,在婆家地位稳固得很,京城里提起忠勤伯府的二奶奶,谁不赞一声贤良淑德?

反观她家夫人,嫁入永昌侯府看似风光无限,可后头的日子,哪一步不是步步惊心?春珂的宠妾灭妻,夫君的渐行渐远,到如今更是下落不明……这一路的坎坷颠簸,与华兰的顺遂安稳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以往姐妹间的那些比较,或是家族聚会时的言谈举止,或是婆家地位的隐晦较量,或是儿女教养的暗中评价……墨兰在华兰面前,几乎总是处于一种“奋力追赶却遥不可及”的憋屈状态。周妈妈默默在心里扒拉着比分,一声轻叹压在喉咙口:“唉,这比分,已经到了二十五比六十一吧?实在是……有点难看。”这悬殊的数字,让老妈妈心里都替自家夫人堵得慌。

“不过……”周妈妈偷偷抬眼,瞄了一眼闭目养神却眉宇舒展的墨兰。午后的阳光透过车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褪去了方才的锋芒毕露,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平和。周妈妈的心头,又悄然生出一丝底气来。

如今的夫人,和以前那个只会在内宅里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的盛家四姑娘,早已判若两人。她有了自己挣来的产业——听雨轩的清雅,胭脂坊的红火,桑园的丰饶,哪一样不是她一手盘活的?她有了经营产业的手腕和魄力,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附夫君的菟丝花;她有了应对变故的沉稳,哪怕天塌下来,也能撑着侯府的大局,护着几个孩子周全;她甚至有了让如兰都不得不正视、让文炎敬都吃瘪的底气和锋芒。

“夫人如今,有财,有能,有心气儿。”周妈妈在心里慢慢盘算,“虽然侯爷这事是个大坎儿,但万一迈过去……不,就算迈不过去,有锦哥儿肩挑两房,夫人自己手里有产业、有底气,也照样立得住!”

华兰大奶奶是好,是顺,可她的好,多半是靠着家世,靠着婆家的扶持;而她家夫人这条路,是自己一刀一枪闯出来的,这滋味,终究是不同的。

周妈妈想起夫人前些日子,特意吩咐给华兰大奶奶准备的那份厚礼——不是珠光宝气的俗物,而是听雨轩新制的雨前茶,配上胭脂坊最新的蔷薇露,还有桑园新织的松江棉布,样样都是夫人亲手打理出来的东西。想起夫人打理生意时,那专注发亮的眼神;想起她对待姨娘、下人们,那股子不同于以往的豁达与赏罚分明的手段……

“总有机会的。”周妈妈在心里对自己说,也是对那个无形中的“比分牌”说,“夫人如今,劲头正足呢。未必就赢不了那‘最好’的。”

虽然二十五比六十一的差距悬殊得很,可看夫人这脱胎换骨的模样,谁知道将来会不会一点点追上来呢?

马车驶入繁华街道,窗外人声渐沸,叫卖声、车马声、孩童的嬉笑声,声声入耳。周妈妈收回纷飞的思绪,重新端坐着身子,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恭谨的表情,仿佛方才那些盘算,从未在她心里掀起过波澜。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嘴角,悄悄泄露了一丝她对未来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的期盼和斗志。

自家夫人,是真的不一样了。这往后的戏,且有的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