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聪亮家出来,郑遐独自在街头走着,夜风一吹,酒意未散,心绪却更纷乱了。
刘聪亮这位还没上任的政工室副主任整晚没闲着,竟真的从书房翻出一本《社会工作理论与实践》,就着酒劲,照本宣科地给郑遐“洗脑”。
刘聪亮说,现代健康家庭的核心是清晰的界限:夫妻关系是主轴,应置于首要地位;而与原生家庭、亲子等关系,则需保持适当距离。这是维持良好家庭功能的关键。
“你那家乡的亲戚朋友,属于更外围的关系,界限本应更加明晰。从这点看,梁宁宁的做法,在理论上没错。”刘聪亮一本正经,说得头头是道。
刘聪亮还补充:这不是否定传统孝道和宗族观念,而是家庭重心的时代性转移。现代人需要理解并平衡这种新旧伦理的更替……
郑遐眯着眼、耐着性子听完,心里却不以为然:“别吹了,你这套是西方那套精致利己主义的东西,中国人吃不消。书读傻了吧你?”
刘聪亮正色道:“错!这是国家社会工作师考试的指定教材,是教科书!等我到了政工室,搞培训就得用这个。你这样的,就属于典型的需要更新观念的对象。”
郑遐被噎得一时语塞。难道……真是自己落伍了?
尽管抵触,刘聪亮那套“理论”还是在郑遐心里投下了一片阴影。如果按书上那套逻辑推演,梁宁宁的立场似乎变得“正确”了,而自己倒成了那个界限不清、反应过度的人。这个念头让他有些烦躁——难道,真是自己对梁宁宁太苛责了?
明天是在海门的最后一天。是继续沉默,还是在微信上说点什么?他一路恍惚,理不出头绪。
……
回到迎宾馆房间,时间尚早。钟家良还没睡,正躺在床上刷手机。闻到郑遐身上的酒气,他抬起头:“朋友给你饯行?”
“嗯。”
“挺好。”钟家良语气里有点羡慕。
郑遐笑了笑:“在海门,谁还没几个朋友。钟医生你……”
“叫我家良就行,都是援藏的战友,别见外。”钟家良很随和,接着却自嘲道,“我在海门就没啥朋友。”
郑遐说:“你是市三院的医生,怎么会?”
“医院在镇上,离市区远。我在市里熟人不多。”钟家良扔过一支烟,语气无奈,“我是被抓了壮丁的。你呢?”
“我自愿的。”
钟家良朝他竖起大拇指:“你厉害!”
他深吸一口烟,吐着苦水:“院里摊派任务,各科室搞民主推荐……结果大家‘一致’把我给推出来了。够倒霉吧?”
郑遐讶异,原来医生也怕这个?:“又不是上战场,至于吗?”
“不一样。”钟家良摇头,“我还单着呢,都三十了。这一去三年,回来三十三,找对象更难了。领导却说,让我照顾一下有家庭的同事……说我单身,去西藏说不定还能解决个人问题。你听听,这还成了组织关怀了。”
原来如此。郑遐笑了:“找个藏族姑娘不挺好?找个卓玛!”
“找卓玛?”钟家良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我就怕这个!怕自己把持不住,真栽在哪个卓玛手里,那我这辈子可就留在西藏了。”
郑遐忍不住笑出声。真是各有各的愁。
“藏族姑娘不好吗?”
“这你就不懂了。”钟家良笑着说,“我们医院有第七批援藏回来的同事说过。藏族姑娘也得看地方,甘南、甘孜出美女。拉萨、林芝本地的,好多都有高原红,皮肤糙。”他摸摸自己白净的脸,半真半假地叹气。
郑遐打量着他白胖文静的模样,心想,这副样子在藏族姑娘里,说不定还挺受欢迎。
“藏族姑娘淳朴善良,找老婆不能光看外表。”郑遐说。
“嘿嘿。”钟家良干笑两声,“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是医生,情况特殊。我那同事说,林芝姑娘热情,但也保守。他有一次去牧区给一个女孩看诊,股沟发炎,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的地方……结果第二天,人家全家找上门了。”
郑遐很惊讶:“要动手打人?”
“不是,非要他娶了那姑娘!”钟家良咧嘴,“我那同事家里有老婆的,吓得够呛,连夜申请调动。”
两人都笑了起来。
“同事后来跟我说,那姑娘估计是故意的,根本没啥大毛病。这事儿在我们医院算个啥?妇产科医生天天看,甚至看得对女孩儿都失去了兴趣。可藏族同胞不理解这个。”钟家良叹气,“我看我们领导就是嫌我碍眼,特意把我这未婚青年发配过去,没安好心。”
郑遐拍拍他肩膀:“别想太多。说不定去了,你自己就看上人家姑娘了呢。”
“嘿嘿。”钟家良重新躺倒,望着天花板,“动员会上肯定要强调牺牲奉献。我想好了,大不了就把自己‘牺牲’在林芝算了,正好如了领导的愿!”
郑遐觉得这人实在有趣。
“钟医生,顺其自然吧。真要在边疆扎根,也是很光荣的事情。到时候,我一定恭喜你。”
钟家良望着天花板,幽幽地说:“那我也不能太随便,好歹得找个家里有五百头牦牛的。”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爆发出大笑。
连日积压的郁闷,竟在这番荒诞又真切的夜谈中,被冲淡了不少。夜色渐深,房间里的灯光温暖。两个即将远行的人,在玩笑与叹息里,仿佛提前触摸到了那片高原既遥远又迫近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