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悦悦自己,后背上沁出的冷汗已浸得衣料发黏——眼前这三位,分明都是藏着真功夫的行家里手,她那点笔力哪经得住这般细看。
云姐小心翼翼地把画卷卷好收起,指尖抚过卷轴边缘,转头和赵夫人闲聊:“听说以前囡囡在老家、学校里都没什么名气,直到那晚孩子的满月宴,才算凭着那幅画真正露了头角。”
“你说的那幅指纹画,我在主人家见过。”赵夫人颔首,指尖在青瓷茶杯沿轻轻打着圈,“取巧是真取巧,但她那年纪,能在临危时稳住心神临场发挥,画出那般气象,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悦悦听着,心又往上提了提,指尖悄悄攥紧了衣角:原来他们早把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今日请她来,怕不只是看画这么简单。
“所以我们都说,她这是回了京城才时来运转,不到三十的年纪,说大器晚成还太早,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云姐朗声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真切的暖意,像冬日里晒透了阳光的棉被。
话题一转,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她回靖家的事上。
在云姐、秦队、赵夫人看来,她身上的绘画天赋,再叠上靖家女儿的身份,简直是如虎添翼,前途不可限量。
“听说她那画廊被烧了?”赵夫人果然露出惋惜之色,眉峰蹙起,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她爷爷说要送她个新的,她偏拧着不要。”云姐语气轻快地说着,像是在讲件有趣的家常。想来陆老爷子对孙女那点又气又疼的牢骚,早就在圈子里传开了,她悦悦如今怕是成了众人眼里“不懂事”的典型。
“为什么不要?”赵夫人端起茶杯,杯沿碰着唇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爷爷疼孙女,送东西是天经地义,哪有推拒的道理。”
悦悦一时语塞,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划着。说实话,赵夫人和赵汀文真是截然不同,赵汀文身上带着书卷气,说话总是温温和和的,赵夫人却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目光扫过来时,总让人忍不住屏息。聪明的小辈都该知道,这种时候硬碰硬,纯属自讨没趣。
云姐话里有话地接道:“她说啊,想开个饭馆。”
“饭馆?”赵夫人眉梢猛地扬起来,眼里满是诧异,像听到了什么稀奇事,“放着好好的画笔不握,跑去开饭馆?”
“说是饭馆赚钱多,还跟她爷爷打了赌,要靠开饭馆挣得比当画家多呢。”
张口闭口都是“赚钱”,在这些把清高刻进骨子里的科研工作者面前,难免显得市侩。悦悦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什么靖家人,尤其是哥哥,总对她开饭馆的事皱眉头——这个圈子里的人,大抵都瞧不上这种“逐利”的营生。
她甚至有点发怵:这些人该不会是陆老爷子搬来的说客,特意来“围攻”她的吧?
看情形又不像。云姐说到这里,赵夫人即便对她开饭馆的事颇有微词,也只是点到即止,没再多说。显然靖家的家事,他们不愿轻易插手,说到底,他们真正感兴趣的,还是她的画。
“你在京城画协里有相熟的人吧?”云姐状似随意地问赵夫人。
赵夫人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点头道:“有几个老朋友。囡囡要是想加入,或是想办画展,都没问题,我来打招呼。”
悦悦赶紧插话,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客气:“办画展的事,我一个朋友的舅舅已经在帮我张罗了,他是北大的教授,说会帮我留意合适的机会。”
云姐和赵夫人对视一眼,眼里都闪过丝了然,云姐笑道:“看来慧眼识珠的人不少,囡囡的画自有懂得欣赏的人。”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秦队却突然开口,声音沉沉的:“该帮的忙,不能因为别人先动了手,自己就落后一步撒手不管。”
这话一出口,悦悦心里咯噔一下——秦家这是铁了心要插手她的画展了。
云姐和赵夫人都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以秦队那不爱管闲事的性子,若不是真心欣赏悦悦的画,绝不会说这话。悦悦此刻再推辞,就显得不识抬举了,只能默默应下。
秦队吩咐完这事,便起身进了书房,步履沉稳,自始至终没再多说一个字,像一阵悄无声息的风。
云姐忙向众人解释:“我家老白就这脾气,认死理。今天若不是为了看囡囡的画,换作平时,只怕进门打声招呼就走了,哪会坐这么久。”
赵夫人也附和着点头:“你家老白就是这性子,向来是公事公办,连我的面子都不给几分。”
“他哪敢不给你面子?”云姐笑着打圆场,“你儿子从美国回来,那可是出了名的出息,他还能不给几分薄面?”
“说到去美国进修,又不止我儿子,靖君不也去过,姚家那小子不也一样?”赵夫人语气平淡,对儿子的功绩显得很是谦虚。话锋一转,她扬了扬英气的眉毛,像是想起了件有趣的往事,“我一个朋友,她老公姓花,挺少见的姓氏,给女儿取名叫花花。当年我们一群人听了都笑,说这名字也太随意了,不过别说,这姑娘现在二十四五了,刚从英国回来。她高中读完就去了英国上大学,如今出落得真是如花似玉,半点没辜负这名字。”
“你说这花花,该不是想帮她寻门好亲事吧?”云姐自然地联想到这层,“要是姑娘真不错,你儿子倒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悦悦心里猛地一紧,替陆静捏了把汗:赵夫人这是已经有中意的儿媳人选了?
“别提我那儿子了。”赵夫人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说不清的闷气,“一提就头疼。”
“怎么了?”云姐不肯放过,显然之前听过些风声,正想向当事人求证,“赵大姐,不瞒你说,近来我这儿听说你儿子回国,上门来说亲的,都快把门槛踏破了。你和你儿子想找什么样的姑娘,百里挑一都没问题,还愁找不到合适的?”
听到这话,赵夫人脸上的无奈更浓了:“说起来这事,我也有一半责任。当年他爸牺牲后,我对他要求太严,总想着让他争气。他在他爸墓前发过誓,说男人三十而立,三十之前绝不考虑娶妻的事。现在都三十多了,之前一直躲在美国不肯回来。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国,我这当妈的,都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安排相亲,他不去;单位里好姑娘不少,领导特意来说亲,我都没意见,他却说刚回国,任务重、工作忙,没时间想这些。再这么拖下去,我都怕对不起他爸的列祖列宗。”
悦悦听得格外仔细,心里暗暗琢磨:陆静知道他在父亲坟前立的这誓言吗?若是知道,她心里该多难受。
“还有这等事?”云姐挑了挑眉,显然不太相信,“你没通过他的朋友打听打听?他总该有几个能说上话的人吧?”
“他现在不就跟靖家、姚家那两个同学走得近?都是你家老白的手下。我这不就来找你帮忙了?”赵夫人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疲惫,像是背负了许久的担子。
云姐觉得有理,转头看向悦悦和两个小伙子,笑着问:“你们几个年轻人,消息灵通,听说过你们赵大哥私下交女朋友的事吗?”
悦悦、靖欢、闻子瑞都透着几分警惕,像被惊动的小兽,齐齐摇了摇头,谁都没敢多嘴。
问不出结果,云姐只好转回“花花”的话题:“赵大姐,不然先把那‘花花’介绍给你儿子试试?说不定就看对眼了呢。”
“我正要说这事,被你岔开了。”赵夫人嗔了云姐一句,眼里却带着点笑意,“人家刚回国不久,在机场跟个年轻军人一见钟情了,哪还轮得到我儿子。”
“哦?还有这等巧事?”云姐来了兴致,追问着。
“挺有意思的。”赵夫人把这故事讲得活灵活现,眼里闪着兴味,“听说那军官是后勤部负责货运的,去机场取东西。姑娘遇到小偷,包被抢了,正好被那军官撞见,帮着抓了贼,就这么遇上了,一眼就看上了,说是缘分天定。”
云姐听得入神,又问:“哪个部队的军官?知道名字吗?说不定我还认识。”
“小伙子姓莫,叫莫宇凡。上回我在朋友家见过一面,长得挺精神,眉眼周正,看着就是个靠谱的。”
听到“莫宇凡”这三个字,悦悦赶紧抿紧嘴,才没让嘴里的茶喷出来,指尖却攥得发白。可坐在她身边的靖欢没她这忍功,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半天没缓过劲来。
姐弟俩对视一眼,眼里都写满了惊疑:莫宇凡?不会这么巧,是同名同姓吧?
叮咚——门铃突然响了。
云姐放下茶杯,笑着起身:“八成是你甥女回来了。”说着走到门口,把彭芳引了进来。
彭芳走进客厅,看到悦悦他们三个,顿时愣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意外,像是撞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云姐见状,惊讶地问:“你们都认识?”
“认识,赵大哥介绍过,是他表妹。”靖欢爽快地回答,眼神却在彭芳和闻子瑞之间转了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云姐一听,便不疑惑了,笑着招呼彭芳:“既然都认识,就别客气了,过来坐下说话。”
彭芳走到沙发旁,目光扫了一圈,看来看去,只剩闻子瑞旁边有空位,脸上闪过丝不自在,便想去搬张椅子单独坐。
“阿芳,那儿不是有位子吗?”云姐见状,奇怪地问。
靖欢撇了撇嘴,插话道:“您不知道,她是他在麦当劳的领班,平时管着他呢,哪好意思挨着坐。”
他?
闻子瑞暗地里狠狠瞪了兄弟一眼,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像被夕阳染透的云霞。
云姐看向默默喝茶的赵夫人,笑着打趣:“看来这些年轻人之间真是有缘分,绕来绕去都认识。”
悦悦眉尖微蹙,似乎听出了些门道,眼里闪过丝了然。
闻子瑞实在受不了这明里暗里的调侃,坐不住了,匆匆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急什么,中午就在这儿吃吧,我在对面酒楼订了位子,都安排好了。”云姐急忙挽留。
悦悦也站起身,语气里带着点歉意:“云姐,不好意思,我老公的侄子病了,我答应了中午去看他,不好失约。”
“是吗?”云姐显然没料到,语气里带着点怀疑,像是不太相信这突然冒出来的理由。
“他昨晚在赵大哥那里看的病,烧得厉害,今天早上才退下去。”悦悦搬出赵汀文来佐证,语气笃定,容不得置疑。
既然是赵汀文看过的病,自然假不了。云姐无奈,满是惋惜地说:“那好吧,只能下次再聚了。”
悦悦他们三个告辞离开,走到门口时,瞥见彭芳已经挪到赵夫人身边坐下,正凑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神情轻松愉悦,瞧着与赵夫人十分亲近,像亲祖孙俩。云姐还在一旁夸着:“这彭芳真是个好姑娘,懂事,得长辈疼,还是少见的女才子,已经保送去清华计算机专业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闻子瑞一听,心里猛地一惊:以他对彭芳的了解,她能保送清华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定了下来。
靖欢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故意学着云姐的语气:“真是有缘分啊。”
闻子瑞没二话,耳根更红了,拔腿就溜,走得飞快,像身后有什么在追似的。
悦悦跟在后面,心里装着满肚子的心事,沉甸甸的。今天在秦家听到的消息,实在太多了,每一件都像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