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如同两条沉默的鲨鱼,在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道上缓慢巡弋而过,最终消失在下一条巷口的转角。但那束深紫色鸢尾花留下的不祥印象,却如同冰冷的黏液,粘附在苏蔓和林微光的心头。
“这里不能待了,现在就走。”苏蔓当机立断,语气不容置疑。她不再等待午夜,危机感如同实质的尖刺,催促着她立刻行动。
她们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仅有的必需品——证件、少量现金、那支淡蓝色安瓿瓶、数据存储设备、母亲的日记残页和钥匙,以及一些应急药品。苏蔓将两把经过伪装的陶瓷匕首和一支微型电击器藏在身上最顺手的位置。林微光则强忍着身体的极度不适,将暖暖那部偶尔能收到信号的旧手机贴身放好。
离开“野蔷薇”的过程无声而迅捷。苏蔓没有惊动老板娘克莱尔,只是从门缝下塞入了足够支付房费和“沉默费”的现金。她们从旅馆后门溜出,融入左岸午后略显稀疏的人流。雨水再次淅淅沥沥地落下,行人纷纷撑起伞,这为她们提供了天然的遮蔽。
苏蔓的目标明确——卢浮宫。并非为了艺术,而是因为那里有她计划中的第二位联系人,也是她认为在巴黎唯一可能还“相对干净”的线人:一位在卢浮宫文物修复中心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资深修复专家,代号“石膏手”。此人曾是法国对外安全总局的编外技术顾问,因性格孤僻和对某些内部龌龊的不满而早早退休,沉醉于与古老艺术品打交道。苏蔓多年前在追查一件走私文物案时与他有过交集,并在他遭遇同行陷害时暗中提供过关键证据,使其免于牢狱之灾。这份人情,苏蔓从未动用过。
“石膏手”的修复工作室位于卢浮宫地下迷宫般的工作人员区域深处,远离游客的喧嚣。苏蔓凭借着记忆和对安保漏洞的了解,带着林微光绕过了几道非公开的检查点,利用维修通道和保洁人员换班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片只有内部人员通行的、散发着松节油、尘埃和陈旧纸张气味的区域。
找到那扇没有任何标识、只贴着一张泛黄化学方程式表的厚重木门,苏蔓用特定的节奏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门被拉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双躲在厚厚镜片后、布满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眼睛。
“找谁?”声音沙哑,带着长期与化学试剂为伴的干涩感。
“找能修复‘时间裂痕’的人。”苏蔓低声说出暗语。
门后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她身后虚弱不堪、几乎要靠墙站立的林微光,门缝稍稍开大了一些。“进来,快。”
工作室内部比想象中更加杂乱,却又乱中有序。长桌上摆满了各种待修复的雕塑碎片、画框残件、瓶瓶罐罐的化学试剂,以及精密的显微镜和测量仪器。空气中混合着灰尘、溶剂和某种淡淡的、类似于古老香料的气味。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沾满各色污渍工作服的老者站在桌后,正是“石膏手”。他看起来有六十多岁,身材瘦削,手指却异常稳定和灵巧。
“猎犬?”他看着苏蔓,眉头紧锁,“你很多年没出现了。还带着麻烦。”他的目光落在林微光身上,带着审视。
“我们需要信息,关于一个老项目,可能叫‘普罗米修斯之火’,和一个代号‘镜师’的人。”苏蔓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
听到“普罗米修斯之火”这个名字,“石膏手”布满皱纹的脸颊肌肉明显抽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个放大镜,看似随意地摆弄着一块陶器碎片,但眼神却变得异常深邃和……警惕。
“你知道这个名字?”苏蔓追问。
“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碎片。”“石膏手”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沉睡的幽灵,“那不是什么光彩的历史。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瑞士和德国有几个私人资助的‘学术沙龙’,聚集了一批在主流学界不受待见,或者在战后清算中侥幸逃脱的‘边缘科学家’。他们讨论优生学、基因潜力、种族特质……用着比纳粹时代更‘科学’、更‘文明’的语言包装。‘普罗米修斯之火’是其中一个比较核心的小圈子的内部称呼。资助者很隐秘,但能量很大。”
他放下放大镜,看向苏蔓:“你怎么会惹上这些东西?这些老幽灵,按理说早就该埋进土里了。”
“他们没死,只是换了身衣服,掌握了新工具。”苏蔓拿出母亲日记的影印件,翻到提及冯·海因里希博士和“遗产优化协会”的那几页,递给“石膏手”。
“石膏手”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几分钟,脸色越来越沉。“冯·海因里希……我听过这个名字。不是通过官方档案,是通过一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老情报贩子的醉话。他说海因里希战后被美国人‘纸夹计划’秘密保护过一阵,后来不知怎么脱离了控制,在欧洲搞自己的研究,专攻‘人类生物材料的长期保存与特性优化’,听上去冠冕堂皇,实质还是那套。至于‘遗产优化协会’……”他摇了摇头,“那更像是一个为某些家族服务的、挑选‘优良基因’提供者的中介机构,非常隐蔽,八十年代中期后就再没听说过活动。”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林微光:“日记是你的?”
林微光点了点头。
“那你母亲很不简单,也很不幸。”“石膏手”叹了口气,“能接触到那个圈子核心,还能带着秘密逃走……她一定付出了巨大代价。她留下的东西,很可能就是某些人不惜一切也想找回或销毁的。”
“那么‘镜师’呢?”苏蔓追问最关键的问题。
提到“镜师”,“石膏手”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忌惮,甚至是一丝……恐惧。他走到工作室角落一个老旧的档案柜前,用钥匙打开,从最底层抽出一个薄薄的、没有标签的牛皮纸文件夹。里面只有几张泛黄的剪报和手写的笔记。
“关于‘镜师’,我知道的更少,也更危险。”他将文件夹摊在桌上,“大概十五年前,我在协助dGSE(法国对外安全总局)鉴定一批查获的走私艺术品时,无意中听到两个高级官员的私下谈话。他们提到一个代号‘mirror’,或者说‘Le miroir’(法语:镜子)的神秘中间人,此人似乎在全球范围内,为某些极度富有且追求‘特殊服务’的客户,牵线搭桥,满足他们一些……超出常理的要求。不仅仅是艺术品或古董,还包括更隐秘的东西——稀有生物样本、未经公开的医疗技术渠道、甚至……‘定制化’的基因咨询服务。此人行踪诡秘,从未被真正抓住过尾巴,但影响力似乎渗透得很深。”
他指着其中一张剪报,那是一则很短的、关于某瑞士私人银行高管离奇自杀的新闻。“这个银行家,据我那次的偷听,似乎就是因为试图调查某个与‘镜师’有关的资金池,而被灭口的。‘镜师’不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个符号,一个代表某种古老、阴暗、连接着财富、权力与禁忌知识的网络的符号。”
苏蔓和林微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灰隼的警告、陈默的信息、暖暖感知的“镜子长廊”……似乎都在指向这个神秘而危险的存在。
“如果‘镜师’和‘普罗米修斯之火’的遗毒有关,”苏蔓分析道,“那么他(或他们)现在很可能就是‘基石’派系背后真正的金主和决策者之一,利用基金会这样的白手套,继续着那些‘优化’和‘镜像’的实验。”
“可能性很大。”“石膏手”合上文件夹,神情严肃,“你们现在很危险。非常危险。‘镜师’和他的网络,不会允许知道太多的人活着,尤其是手里可能还握着关键证据的人。”他看了一眼林微光手中的钥匙,“苏黎世那家银行……我建议你们不要去。那很可能是个圈套,或者,即使不是圈套,你们也会在踏入银行的那一刻,成为最醒目的靶子。”
“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林微光虚弱但坚定地说,“我需要知道母亲留下了什么,那可能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线索,也可能是阻止他们的关键。”
“石膏手”沉默地看着她,又看了看苏蔓,最后叹了口气。“我老了,不想再卷入这些事。但既然你找到了我……”他走到工作台另一边,拿起一个看似普通的、装着白色粉末的玻璃罐,拧开盖子,从里面倒出一点点粉末在一个小碟子里,又滴入几滴透明的液体。粉末迅速溶解,变成一种无色的黏液。
“这是一种古老的、用于保护重要文件或艺术品防止被特定光谱扫描和化学检测的涂层配方,早就失传了,我也是偶然从一份中世纪手稿里复原的。”他将小碟子推过来,“涂在你们最重要的东西表面,钥匙、日记残页,甚至皮肤上的重要印记(如果有的话),能干扰大多数非破坏性检测手段几个小时。也许能帮你们争取一点时间。”
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手绘的、极其简略的巴黎地下部分通道示意图,用红笔在上面标注了一个点。“这里,靠近巴黎北站的一个废弃地铁通风井改造的临时栖身处,知道的人极少,是我以前……以备不时之需准备的。你们可以去那里躲到拿到新身份文件。但记住,最多两天。两天后,无论‘钟表匠’那边有没有消息,都必须离开巴黎。”
这是宝贵的帮助。苏蔓郑重地点了点头,接过涂层和示意图。“谢谢。”
“不用谢我。”“石膏手”摆了摆手,神情疲惫,“就当是还你当年的人情。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也趁……这里还没被不该来的人注意到。”
苏蔓不再多言,迅速将涂层小心地涂抹在钥匙和日记残页上,然后扶着林微光,向门口走去。
就在她们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工作室天花板的角落里,一个伪装成烟雾探测器、几乎与陈旧天花板融为一体的微型装置,其边缘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红色指示灯,极其轻微地、连续闪烁了三下。
“石膏手”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个角落,脸色骤然剧变!
“等等!”他低喝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骇。
但已经晚了。
工作室厚重的木门外,走廊的尽头,传来了清晰而规律的、并非工作人员应有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快速向这边靠近!不止一个人!
同时,工作室内,那台连接着内部安保网络的、用于监控修复环境温湿度的老旧终端屏幕,突然自动亮起,上面快速闪过一行红色的法文警告:
【未授权生物特征接入检测 - 区域c7 - 修复工作室 - 警报已触发 - 安保响应启动】
她们被发现了!不是通过跟踪,而是林微光进入这高度安保区域时,可能被某个隐蔽的生物特征扫描仪捕捉到了!
“石膏手”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他猛地冲向工作台,按下一个隐藏在桌底的按钮。工作室一侧的书架发出轻微的嘎吱声,缓缓向侧面滑开,露出后面一条黑黢黢的、仅供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快走!从这出去,通向下水道的旧维修通道!出去后一直向左,第三个岔口右转,能回到地面靠近塞纳河的地方!”他急促地低吼道,同时将桌上那罐特殊的涂层和示意图塞进苏蔓手里,“走!”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有人在尝试扭动门把手!
苏蔓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将几乎站立不稳的林微光推进通道,自己紧随而入。
在书架合拢前的最后一瞬,林微光回头,看到“石膏手”迅速将那个触发警报的终端电源线猛地扯断,然后抓起桌上一瓶溶剂,泼洒在那些记载着敏感信息的笔记和剪报上,划燃了一根火柴。
火光窜起的瞬间,书架彻底闭合,将外面的危险与里面的决绝隔开。
狭窄的通道内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气味,一片漆黑。苏蔓打开微型手电,搀扶着林微光,沿着湿滑的、向下倾斜的阶梯,拼命向下奔跑。
身后,隔着厚厚的墙壁和书架,隐约传来了门被撞开的巨响,以及一声模糊的、短促的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