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林凡在最后的手稿中写道:“最危险的敌人,往往戴着最悲悯的面具。他说要拯救世界——用烧毁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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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泰昌三年正月十五,元宵夜
地点: 江西吉安府,一个刚刚通上煤油的山村
村祠堂前的晒谷场上,挂起了十二盏新发的煤油灯。这是“燎原计划”推行半年的成果——格物院与工部联合组建的“光明使”小队,翻山越岭将灯具、油料、使用手册送到每一个登记在册的村庄。
今夜是第一次试点亮灯。
孩童们仰着小脸,看那比蜡烛亮数倍的光晕,发出欢快的惊叹。老人们则围在灯下,眯着眼想看清手中纺锤的线头。村塾的夫子激动得胡须发颤:“往后夜课,再不怕费眼了!”
但火光也引来了暗处的豺狼。
子时刚过,一群蒙面人冲进村庄。他们不抢财物,只做一件事——砸灯。
玻璃灯罩碎裂声、妇女惊叫声、孩童哭喊声混成一片。为首的蒙面人声音嘶哑:“都听好了!这煤油灯是‘妖火’,用了会断子绝孙!朝廷要抽你们的魂,去填那劳什子铁甲舰!”
一个老汉护住最后一盏灯,被一脚踹倒。灯油泼洒,遇火即燃,瞬间点燃了他的棉袄。
“爹!”一个青年目眦欲裂,抄起锄头扑向蒙面人。但对方抽出腰刀——不是寻常兵器,是制式军刀。
血光溅在未燃尽的煤油上,火苗跳动如鬼魅。
当府城官兵赶到时,村庄已一片狼藉。 十二盏灯全毁,三人死亡,十一人重伤。最令人胆寒的是,每具尸体旁都用血画着那个螺旋符号——烛影的标记。
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师时,泰昌帝正在批阅“燎原计划”第一阶段汇总:全国煤油灯普及率7.2%,新式学堂覆盖率3.8%,铁甲舰仅建成四艘。
离60%的生死线,遥不可及。
“他们不想给我们时间。” 皇帝将急报摔在案上,眼中血丝密布,“杀鸡儆猴。让天下百姓觉得,接受新政会引来杀身之祸。”
林怀瑾站在下首,拳头攥得咯咯响:“陛下,让儿臣去江西。三个月,必揪出凶手——”
“凶手是谁重要吗?”韩文远声音沙哑,他刚完成对全国烛影残余势力的第三轮清剿,“是庆王余党?是罗兰收买的土匪?还是那些蜡烛行会雇的亡命徒?都可能是,也都可能不是。他们要的不是杀几个人,是制造恐慌。”
他展开一份地图,上面标注着半年来四十七起类似事件的发生地:“看分布——全部发生在‘燎原计划’推进最顺利的地区。他们在挑最有希望的火种,一个一个掐灭。”
石磊坐在轮椅上,腿上摊着一份技术图纸:“还有更糟的。我们设在汉阳的煤油分馏厂,三天前发生爆炸,不是事故——有人在原料油里混入了高燃性杂质。生产线至少要停三个月。”
许长青刚从辽东回来,身上还带着塞外的风霜:“女真那边也开始出问题。我们送去的第一批链霉素,有三个部落的人用药后出现严重幻觉,说是‘药里有鬼’。萨满跳出来说,这是汉人的阴谋。”
满室死寂。
泰昌三年开局,处处受挫。
皇帝走到窗前,看着宫城外渐次亮起的煤油路灯——那是林凡设计的京师试点工程,已稳定运行两年。灯火连成光河,美得虚幻。
“林凡公当年……遇到过这样的事吗?”他轻声问。
顾莲舟也在场,她缓缓点头:“遇到过。在临川推广新式织机时,有织户被威胁‘敢用新机就砍手’;在山东修水利时,有胥吏暗中破坏水闸。但他总是说——”她顿了顿,模仿林凡的语气,“‘反动势力越疯狂,说明我们越接近胜利。因为他们怕了。’”
“可父亲有办法破局。”林怀瑾痛苦道,“他会设计更巧妙的方案,会找到敌人的弱点,会……”
“会犯错。”顾莲舟打断儿子,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笔记,“这是他昌乐知县任上的日记,从未示人。你们看看。”
众人围拢。日记某一页写着:
“今日又有两户农民被地痞砸了秧苗,因他们用了新育秧法。我坐在田埂上,看着那些被踩烂的嫩芽,第一次怀疑——我是不是太急了?我把未来强塞给这个时代,却要这些最脆弱的人承担代价。”
“夜里去见徐阶先生。他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不得。但你也要明白——有些火候,是等不来的。等来的时候,菜已经馊了。’”
“我懂了。不能等,也不能硬推。得让百姓自己‘要’。他们要的,不是煤油灯,是光明;不是铁甲舰,是安全;不是新政,是更好的日子。我得把‘技术’翻译成‘日子’。”
泰昌帝反复咀嚼最后一句:“把技术翻译成日子……”
“是的。”顾莲舟合上日记,“所以后来,他不再说‘此乃新式织机’,而说‘用这个,一天能多织三丈布,多换半斗米’;不说‘此乃煤油灯’,而说‘有了它,你家娃晚上能多认十个字,将来也许能中秀才’。”
她看向年轻人们:“现在‘燎原计划’缺的,或许就是这种‘翻译’。我们太执着于覆盖率数字,忘了告诉百姓——这灯火、这学堂、这药、这船,到底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日子’。”
许长青忽然道:“那我们就去‘翻译’!陛下,臣请命——不带兵,不带官衔,只带几个格物院学生,去江西那些出事村庄,住下来。帮他们修灯、教他们用灯、让他们亲眼看见灯下的好日子。”
“可危险——”
“危险才有说服力。”许长青眼中闪着光,“如果连推广者都敢把命押上,百姓才会相信,这东西真的值得要。”
林怀瑾、石磊、韩文远几乎同时站起:“臣等同去!”
泰昌帝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仿佛看见当年那个孤身赴任临川的林凡。他深吸一口气:
“准。但朕要加一条——每去一处,在当地招募‘光明使者’,给予工钱,让他们成为守护灯火的人。我们要让保护灯火,变成一份体面的生计。”
燎原之火,不能只靠自上而下的推广。
它需要无数细小的火种,从泥土里自己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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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泰昌三年二月二,龙抬头
地点: 格物大学堂大礼堂
一场辩论正在进行,议题是:“技术发展应优先保障伦理,还是优先追求突破?”
正方以石磊为首,反方以许长青为首。台下坐着三百余名格物院师生,以及悄然旁听的泰昌帝与顾莲舟。
石磊(拄拐站起): “诸位!链霉素改良我们坚持不用南洋血数据,为什么?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将来就会有人觉得——用战俘做实验可以,用死囚做实验可以,最后用贫民、用孤儿做实验也可以!技术没了伦理底线,就成吃人的怪物!”
他指着墙上林凡的画像:“文正公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件事!他说:‘格物院出去的每一个学生,手里握着的不仅是尺规,还有良心!’”
掌声雷动。
许长青(平静等待掌声歇下): “石监院说得对。但我想问——如果现在有一种瘟疫,致死率九成,而我们有一种实验中的新药,可能有效也可能有毒。这时候,有一批自愿的绝症患者愿意试药,我们该不该用?”
“这……”
“再问。”许长青步步紧逼,“如果我们不尽快研发出射程更远的火炮,八月罗兰新舰队来袭时,会有多少水兵葬身大海?他们的命,是不是命?”
礼堂安静下来。
许长青声音提高: “我不是说要不择手段!我是说——技术伦理不能成为技术停滞的借口! 文正公的确设立了底线,但他也说过:‘在底线之上,要敢闯敢试。因为敌人不会等我们准备好。’”
他展开一份图纸:“这是我从辽东带回来的,罗兰远征军遗落的‘线膛炮’设计残图。我们分析了,其精度和射程远超现有火炮。但仿制需要大量实弹测试,会耗费巨量钢铁火药。按现在的‘伦理审查流程’,光审批就要三个月!”
石磊脸色涨红:“可未经充分测试的武器贸然列装,可能炸膛伤及自己人!”
“那就加快测试!而不是卡着流程!”许长青一拳砸在讲台上,“石兄,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最怕将来某一天,我们的将士因为武器不如人而战死时,他们的遗言是:‘格物院的大人们还在走流程’!”
两人怒目相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彼此。
台下师生分成两派,争吵声渐起。
泰昌帝低声问顾莲舟:“夫人,林凡公会支持谁?”
顾莲舟沉默良久:“他……会痛苦。因为他既是理想主义者,也是现实主义者。他可能说:‘石磊没错,长青也没错。错的是这个世界逼我们在对与对之间做选择。’”
此时,一个清亮的女声从后排响起:
“两位老师,学生有话。”
所有人回头。是林怀瑜。她已十四岁,身量渐长,穿着格物院的青色学袍,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笔记。
她走到台前,翻开笔记某一页:“这是父亲病重时口述,我记录的《技术风险评估九阶法》。他将技术分为九阶,一阶最低(如改良农具),九阶最高(如时空干预)。不同阶位,适用不同伦理标准。”
她念道:
“一至三阶(民生改善类):伦理优先,安全第一。”
“四至六阶(军事国防类):风险可控下允许加速,但须三重监督。”
“七至九阶(文明跃升类):需设立‘伦理-技术联合委员会’,皇帝、重臣、学者、百姓代表共同裁决。”
她抬头:“父亲早已料到会有今天。他的方案是——分级管理,动态平衡。不是一刀切地‘伦理优先’或‘突破优先’,而是根据技术的影响范围和紧迫性,灵活调整尺度。”
石磊和许长青怔住。
林怀瑜继续: “而且父亲留了后手——他设计了一套‘模拟测试系统’。通过水力驱动的精密机械,可以在不消耗实弹的情况下,模拟火炮发射的应力、温度、磨损。图纸在档案馆甲字库,只是……我们一直没来得及实现。”
礼堂一片哗然。林凡竟然连这个都想到了?
泰昌帝缓缓站起: “传旨:即日起,格物院设立‘技术伦理分级司’,由林怀瑜暂领,制定各阶技术研发规范。同时,调拨银二十万两,全力建造‘模拟测试系统’。”
他看向石磊和许长青:“你们二人,一个掌‘底线’,一个掌‘冲锋’。不必统一,但要协作。石磊负责确保所有测试在安全框架内;许长青负责在框架内将速度推到极限。这,才是林凡公真正的用意——不是选边站,而是建一个能容纳不同声音的体系。”
辩论以意料之外的方式收场。但分裂的种子已经埋下。
当晚,许长青独自在实验室加班时,有人悄然而至。
是韩文远。
“长青,今日之事,你别往心里去。”韩文远递过一杯热茶,“石磊的腿伤,是当年为救一批被卷入试验事故的工匠留下的。他对‘安全’的执念,源于切肤之痛。”
许长青苦笑:“我明白。但我怕……我们没时间了。文远兄,你知道‘锚点星’现在多亮了吗?”
他拉开窗帘,指向夜空。那颗暗星的亮度,已超过天狼星。
“按怀瑜妹妹的计算,峰值可能提前到泰昌四年秋。不是五年,是四年。我们少了整整一年。”
韩文远手指一颤:“怎么可能……”
“因为我们在改变历史,涟漪在加剧。”许长青声音低沉,“而且我怀疑……‘烛影’在主动‘喂养’那颗星。他们可能掌握了某种方法,通过制造混乱和死亡,增强时空扰动。”
他拿出一份密报:“你看这个——过去半年,全国非正常死亡人数激增三成,其中四成死于‘意外’,但尸检发现脑部有类似铁片植入的痕迹。他们在……用活人献祭,加速峰值到来。”
窗外,那颗妖异的星静静闪烁。
仿佛一只眼睛,凝视着这个挣扎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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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泰昌三年三月三,上巳节
韩文远的妹妹韩素心,今年十九岁。三年前被“烛影”绑架植入铁片,虽被林凡救回,但铁片位置过深无法取出,只能靠药物抑制其活性。
这三年,她活得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不出门,不见客,每日在韩府后院读书、弹琴、侍弄花草。只有兄长知道,她每夜都会被噩梦惊醒——梦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用的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上巳节这日,变故突生。
韩素心在花园赏花时,突然僵住。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划——画出的,正是那个螺旋符号。
侍女惊呼,韩文远闻讯赶来时,看见妹妹眼神空洞,口中念诵着诡异的音节:
“……阿卡西记录……锚点校准……意识频率匹配度92%……启动预备程序……”
“素心!”韩文远抓住她的肩。
少女猛然回神,看清兄长,眼泪夺眶而出:“哥……我脑子里有声音……他说……说我是‘钥匙’,要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京西……废矿洞……他说……父亲在那里等我……”
韩文远如遭雷击。他们的父亲韩侍郎,早在十年前就病逝了。
他立刻联系顾莲舟和林怀瑜。 三人带着韩素心,在锦衣卫护送下赶往京西。那是前朝废弃的银矿,深邃如迷宫。
矿洞深处,竟有一间人工开凿的石室。石壁上刻满了与稳定器上相同的罗兰文与螺旋符号。石室中央有一个石台,台上放着一个金属匣子。
匣子自动打开。
里面没有宝物,只有一枚水晶——透明,内部封存着一缕流动的、仿佛有生命的光。
韩素心不受控制地走向水晶,伸手触碰。
光芒大作。
石壁上所有符号同时亮起,投射出一个虚幻的人影——正是林凡。
但不是他们熟悉的林凡。这个“林凡”更年轻,穿着奇异的紧身衣物,眼神冷漠如机器。
虚影开口,声音是机械合成音:
“检测到意识钥匙载体。启动最终告知程序。”
“吾乃‘文明火种计划’第179号投放体林凡的‘初始备份意识’。原体已死亡,本备份将于信息传递后自毁。”
“告知事项一:稳定器已转移至南洋婆罗洲,由罗兰东印度公司控制。物质钥匙(放射性矿物)将在四月运抵。能量钥匙(特制电力模块)格物院已研制成功,烛影将于五月强夺。”
“告知事项二:烛影首领身份确认——杨廷和之孙杨继,亦为投放体,编号不明。其能力倾向‘意识操控’,已与庆王残余势力及罗兰激进派结盟。目标:在锚点星峰值时启动稳定器,重置北直隶,建立以他为‘神’的新秩序。”
“告知事项三:阻止重置的唯一方法是——在稳定器启动前,将意识钥匙(韩素心)的脑波频率,与已故林凡的‘文明火种记忆包’深度同步,形成‘意识防火墙’。但同步过程有风险:载体可能丧失自我意识,成为林凡意识的延伸。”
“告知事项四:林凡原体临终前留言:‘若事不可为,可毁钥匙。文明存续,重于一人。’”
“信息传递完毕。备份自毁倒计时:十、九、八……”
韩文远冲向石台:“等等!怎么同步?具体方法是什么?!”
虚影在消散前,吐出最后几个字:
“格物院……档案馆……三层……甲字……柒……”
彻底消失。
水晶碎裂成粉末。
韩素心瘫倒在地,昏迷不醒。她的后颈处,那片铁片正发出灼热红光。
回京的马车上,气氛凝重。
顾莲舟握着昏睡女儿的手,声音颤抖:“文远……你听见了吗?‘丧失自我意识’……”
韩文远双目赤红:“我不会让素心变成那样。绝不。”
“可如果这是唯一阻止重置的办法……”林怀瑜小声道,“父亲留言也说‘文明存续重于一人’……”
“那是我妹妹!”韩文远低吼,“她不是‘一人’,她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林凡公若在,他绝不会同意用这种方式!”
顾莲舟忽然道:“林凡确实不会同意。”
她看向窗外飞掠的夜色:“他当年可以选择用更激进的手段推进改革,可以牺牲一部分人换取速度。但他没有。因为他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头,救世的理想就会变成吃人的魔鬼。”
马车驶入京师。城墙上的煤油路灯连成光带,那是林凡留下的光。
“去档案馆。”顾莲舟下定决心,“我们先看看甲字柒号柜里到底是什么。然后……再做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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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泰昌三年三月十五,深夜
地点: 格物院档案馆地下三层
甲字柒号柜没有锁。打开后,里面只有一封信,信上压着一枚奇特的金属片——不是铁,是银白色,表面光滑如镜。
信是林凡亲笔:
“致后来者:
若你们找到此柜,说明稳定器威胁已迫近,且你们知晓了意识钥匙之事。以下真相,我生前无法言说,因涉及最高机密。”
“一、我并非纯粹‘穿越者’。我是‘林凡’意识与本时空一名早夭少年‘林繁’的融合体。林繁死于嘉靖三十五年海难,我于同一时刻降临。故我有林氏家族记忆,亦有现代知识。此为实验设计,旨在减少‘排异反应’。”
“二、韩素心体内的铁片,是我故意留下的。当年救她时,我已可完全取出,但我发现她的脑波频率与‘文明火种记忆包’有天然共振。我将其改造为‘意识锚点’,作为对抗未来危机的最后手段。此事未告知文远,我愧对他。”
“三、同步方法在此金属片中。将其贴于素心后颈,可引导我的记忆包与她意识缓慢融合,需时至少一年。成功后,她将拥有我全部技术知识,且保持自我意识。但风险在于——若中途被打断,或她意志不够坚定,可能被我的记忆吞噬。”
“四、若你们选择不冒险,可用此金属片反向操作,彻底抹除她体内铁片的活性。但稳定器将无法被阻止,除非能在其启动前,从物理上摧毁它。”
“选择在你们。无论选哪条路,记住——技术是工具,人是目的。勿让拯救文明,变成毁灭人性。”
“林凡绝笔。”
信纸从顾莲舟手中滑落。
她终于明白,丈夫临终前为何反复念叨“对不起文远”。 原来他早就将素心当作一枚棋子,埋在了命运的棋盘上。
韩文远死死盯着那枚金属片,胸口剧烈起伏。他想怒吼,想质问林凡为何如此残忍,但看着顾莲舟惨白的脸,话堵在喉咙里。
“一年……”林怀瑜计算着,“现在三月,就算立刻开始同步,也要到明年三月才能完成。但锚点星峰值可能在今年秋天就……”
“等不了。”石磊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竟是拄着拐杖自己走下三层的,“我刚收到南洋急报——佛朗机人从欧罗巴运来了一整船‘发光矿石’,正在马六甲卸货。那很可能就是物质钥匙。”
许长青跟在他身后,脸色凝重:“还有,格物院的电力模块实验室,昨夜遭窃。对方没偷走成品,但……复制了全套图纸。他们已经有能力自己制造能量钥匙了。”
三条钥匙,两条已落入敌手或即将落入敌手。
意识钥匙,成了唯一还能掌控的变量。
韩文远缓缓拿起金属片。 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如果我选第二条路——抹除铁片活性。我们有多少把握在物理上摧毁稳定器?”
许长青摇头:“几乎为零。稳定器在南洋,由罗兰舰队重兵把守。我们现有的海军力量,突袭成功的概率不超过两成。而且……就算摧毁了稳定器,锚点星峰值依然会到来,时空涟漪的冲击,没有稳定器缓冲,可能会更猛烈。”
“所以其实没得选。”韩文远惨笑,“要么让素心冒险,要么赌那两成的突袭成功率,赌输了就是北直隶数百万人被重置。”
他看向顾莲舟:“夫人,如果是林凡公,他会怎么选?”
顾莲舟闭上眼。她想起丈夫临终前,握着自己的手说:“莲舟,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做了多大的官,而是没让‘正确’二字,压垮我的良心。”
她睁开眼:“林凡会把选择权,交给素心自己。”
韩府,韩素心的闺房。
少女已经苏醒,听完了所有真相。她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兄长手中那枚金属片。
“所以……我是林公留下的,最后的武器?”她声音很轻。
“你可以不是。”韩文远跪在妹妹面前,“我们可以选第二条路,然后哥哥带兵去南洋,拼死一搏——”
“哥。”韩素心打断他,笑了,眼泪却流下来,“你从小就爱逞强。但这次……让我自己选吧。”
她伸手拿起金属片:“如果成功了,我能拥有林公所有的知识,对吗?”
“对,但——”
“那就能帮到很多人。”少女擦掉眼泪,“就像林公那样。而且……林公信中说了,只要我意志坚定,就能保持自我。我相信他。”
她顿了顿,看向顾莲舟:“夫人,林公是个怎样的人?”
顾莲舟喉头哽咽:“他……很温柔。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候,也从不把压力发泄给身边的人。他会默默扛下所有,然后对你说‘没事,有我在’。”
“那我要成为他那样的人。”韩素心将金属片贴在后颈,“开始吧。”
金属片自动吸附,发出柔和的蓝光。少女身体一颤,闭上眼睛。
同步开始了。
韩文远死死握着妹妹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永远失去她。
窗外,夜空中的锚点星,似乎闪烁了一下。
仿佛在嘲笑着凡人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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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泰昌三年四月一日,愚人节
一份没有署名的拜帖,被直接送到了泰昌帝的御案上。
帖子上只有一句话:
“陛下,想见见真正的林凡吗?他的一部分,还活着。明日午时,西山碧云寺,静候大驾。请独身前来,否则您将永远失去见到他的机会。”
随拜帖附上的,是一缕头发——灰白相间,正是林凡病重后期的发色。以及半片玉佩,与顾莲舟珍藏的那枚“青莲旧帕”上的玉佩,恰好能拼合。
泰昌帝手握玉佩,指节发白。
他知道这极可能是陷阱。但“林凡还活着”这个可能性,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
林凡是他亦师亦父的存在,是他改革信念的基石。如果林凡真的以某种形式“活着”……
他召来顾莲舟。
女子看到玉佩和头发时,浑身颤抖,但很快冷静下来:“陛下,这是假的。先夫入殓时,我亲自为他整理遗容,这缕头发颜色对,但质地不对——先夫病后发质干枯易断,这缕却柔韧。”
她拿起半片玉佩:“玉佩也是仿的。真的那半片,纹路里有一个极小的‘舟’字,是先夫当年亲手刻的。这半片没有。”
泰昌帝松了口气,但随即皱眉:“对方为何要伪造如此容易被拆穿的证据?”
“因为他知道我们一定会查。”顾莲舟目光锐利,“他在测试——测试我们对先夫的了解程度,测试我们会不会被情感冲昏头脑。更重要的是……他在向我们宣告:他掌握着我们最深的软肋。”
皇帝沉默良久:“朕该去吗?”
“该去。”顾莲舟出乎意料地说,“但不是独身。陛下可明面独身,但让韩文远的人提前布控,石磊带技术装备远程支援。对方既然敢约见,必定有所图谋。我们要知道,他图什么。”
次日午时,西山碧云寺。
泰昌帝一身便服,独自走进古寺。寺院空无一人,只有大雄宝殿内,背对着门口站着一个青衫文士。
听到脚步声,文士转身。
那是一张陌生而清癯的脸,约莫三十余岁,气质儒雅,但眼神深处有种非人的淡漠。
“陛下果然来了。”他微笑,“草民杨和泽,拜见陛下。”
泰昌帝瞳孔一缩。 杨和泽——这是杨廷和早夭长孙的名字,按族谱记载,应于嘉靖四十年病逝,时年八岁。
“你不是杨和泽。”
“我是。”文士抬手,掌心浮现出一个淡淡的螺旋光印,“我也是‘烛影’的首领。当然,陛下和您的臣子们,更习惯叫我——迷失的种子。”
他走到香案前,点燃三炷香,动作从容:“编号077,投放时间嘉靖三十年,比林凡早五年。我的任务是‘观察记录此时空文明演化轨迹’。但后来我发现了真相——我们这些‘种子’,不过是高等文明实验场里的小白鼠。他们投下知识,观察反应,就像孩童用开水浇蚂蚁窝。”
香烟袅袅上升。
“所以我叛变了。” 杨和泽声音平静,“我选择帮助这个时空的‘天道’——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历史修正力。清除所有异常变量,让文明回归它应有的、纯净的轨迹。”
泰昌帝冷笑:“纯净?你指的是闭关锁国、百年屈辱、亿万黎民受苦的轨迹?”
“那是必要的代价。”杨和泽眼中毫无波澜,“一个文明在成长中经历挫折,总好过被外来知识催熟、最终因根基不稳而彻底崩溃。林凡带来的技术,就像给婴孩喂烈酒——短暂兴奋,长久毒害。”
他忽然抬手,虚空一划。空气中竟浮现出一幅画面:
那是未来的幻象——煤油灯普及后,石油枯竭,引发战争;铁甲舰称霸海洋,导致军备竞赛,民生凋敝;链霉素滥用,催生超级细菌,瘟疫横行……
“这是林凡道路的终点。”杨和泽轻声道,“我计算过所有可能性。只有回归‘正轨’,这个文明才能在缓慢积淀中,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可持续的出路。”
泰昌帝盯着那些幻象,胸口起伏,但很快镇定:“既然你如此笃定,为何还要用这种下作手段?暗杀、瘟疫、恐吓——这就是你所谓的‘纯净’?”
“因为林凡的遗毒太深。”杨和泽叹息,“他的学生、他的制度、他的技术,已经像癌细胞一样扩散。不用猛药,清不干净。”
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陛下,我可以给您一个机会。停止‘燎原计划’,解散格物院,销毁所有林凡遗产。然后,我会将稳定器的‘无害化模式’开启——它不会重置北直隶,只会温和地抹去人们对林凡的记忆。之后,大晟会回到嘉靖三十五年前的状态,您依然是皇帝,一切如常。”
“那辽东瘟疫呢?那些被你们害死的人呢?”
“必要的牺牲。”杨和泽微笑,“就像园丁修剪枝叶。等历史回归正轨,这些伤痕都会在史书里被美化或遗忘。”
泰昌帝看着这个人的眼睛,终于明白林凡为何如此忌惮“烛影”。
这不是一群利益之徒。这是一群拥有强大力量、坚信自己是在“拯救世界”的疯子。
“朕拒绝。”皇帝一字一句。
“预料之中。”杨和泽并不意外,“那么,我只能启动b计划了。”
他拍了拍手。
殿外传来脚步声。四个身着罗兰军服的人,押着一个人走进来——
是韩素心。
少女眼神清明,显然意识清醒,但身体不受控制,显然是中了某种意识操控。
“意识钥匙已经成熟。”杨和泽抚摸着韩素心的头发,“感谢你们提前启动了同步程序,让她的脑波频率完美匹配。现在,她归我了。”
泰昌帝厉喝:“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杨和泽轻笑,“陛下,您以为只有您在布局?从三年前林凡死时起,这局棋的每一步,都在我计算中。包括你们今天会带人来埋伏——”
他抬手,一道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
寺外传来闷哼声和倒地声。 提前埋伏的锦衣卫和“驿路通天”好手,竟同时昏厥。
“意识冲击,小技巧。”杨和泽彬彬有礼地行礼,“那么,人我就带走了。稳定器将在今年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启动,地点是……紫禁城太和殿。”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毕竟,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三年前林凡在太和殿为陛下挡枪而死,三年后,他的遗产将在同一地点被彻底抹除。很有诗意,不是吗?”
罗兰士兵架起韩素心,迅速退走。
杨和泽最后一个离开,在殿门口回头:
“陛下,您还有四个月时间。可以集结军队,可以研发新武器,可以垂死挣扎。但请记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凡人的努力,只是悲剧的注脚。”
“我们八月十五,紫禁城见。”
青衫身影消失在阳光下。
泰昌帝站在原地,双拳紧握,指甲陷进掌心,渗出血来。
寺外,石磊带着昏迷的同伴冲进来,满脸懊悔:“陛下!他用了我们从未见过的意识干扰设备!我们的防护完全无效!”
皇帝缓缓抬头,望向南方天空。
那颗锚点星,在白昼中依然可见,散发着妖异的微光。
“回宫。”他声音沙哑,“召集所有人。我们要在四个月内,准备好一场……文明存亡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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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结语】
火种在鲜血中艰难燃烧,格物院在理想与现实间撕裂。
韩素心自愿成为“意识钥匙”,踏入未知的融合之路,而“烛影”首领早已算准这一步。
杨和泽——一个更早降临、更冷酷、坚信自己在“拯救文明”的穿越者,正式亮出獠牙。
八月十五,太和殿,重置倒计时四个月。
泰昌帝手中,只剩下三张牌:
燎原计划的微薄成果、格物院未完成的技术、以及林凡留下的那句——
“在底线之上,要敢闯敢试。”
但这一次,他们要闯的,是时空的壁垒。
要试的,是文明的火种,能否在飓风中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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