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与秦汐的小舟消失在海天相接处,已是大半日了。码头边送行的人群早已散去,只余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恒久不变的韵律。
阿莲在岸边伫立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海风渐凉,才在秦寿柔声的提醒下,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主院。庭院依旧,老松依旧,湖光山色依旧,只是少了少年练剑的呼喝与少女清越的琴箫声,这份宁静便陡然显得空旷起来,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寂寥。
最初的几日,阿莲总是心神不宁。做饭时,会下意识地多做两个菜,摆上碗筷才惊觉;缝补时,听着外头的风声,会恍惚以为听到了儿女归来的脚步;夜里更是辗转难眠,生怕那茫茫大海上,或那陌生的人间,她的安儿和汐儿会遇到什么不测。
秦寿看在眼里,并不多言,只是陪伴。他会在阿莲怔怔出神时,递上一杯温热的、安神的药茶;会在她夜半惊醒时,轻轻握住她的手,渡去一丝温和的长生内力,抚平她心头的焦虑。白日里,他也会多花些时间,陪她在岛上散步,去侍弄她开辟的那片菜园,或是坐在廊下,听她絮絮叨叨地回忆孩子们幼时的趣事。
这一日,两人在海边拾贝。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阿莲弯腰拾起一枚有着螺旋纹路的乳白色贝壳,轻轻擦去上面的细沙,忽然轻声说道:“寿哥,你看这贝壳,多像咱们望海村海边的那种。那时候,我也常去捡,捡到了好看的,就串起来,挂在窗棂上,海风吹过,叮叮当当的响。”
秦寿停下脚步,看向妻子。夕阳的余晖映着她已染风霜的鬓角,眼神却因回忆而显得格外温柔明亮。许多年前,东海之滨那个名叫望海的小渔村,海风咸湿,生活清苦,却是他与她这一世缘分的起点。
“是啊。”秦寿的声音也柔和下来,仿佛被海风带回了那段遥远的时光,“那时候,你每日天不亮就跟着岳父岳母出海,或是修补渔网,晒制鱼干。手脚勤快,性子却最是沉静。村里人都说,阿莲这丫头,能干又心善。”
阿莲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似是想起了什么:“还说呢!那时候你……突然出现在村子附近,浑身湿透,什么都不记得,像个迷路的小郎君,偏偏眼神又不像孩子。我爹娘心善,收留了你。你呀,一开始什么都不会,连生火都差点把灶房点了。”
秦寿微微一笑,那段“失忆”的伪装,是他融入这一世最自然的方式。“后来不是学会了?劈柴、挑水、修补渔网,还跟你爹学了下海摸些寻常人摸不到的稀罕海货,换了钱补贴家用。”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阿莲想起他初来时沉默寡言,却学什么都快得惊人;想起他明明看着瘦弱,力气却大得能独自拉动破损的小船;想起他在暴风雨来临前,总能准确地说出天气变化,让村里人避开不少风险。渐渐地,这个神秘的少年成了渔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成了她心底最特别的牵挂。
“那时候日子真苦啊,”阿莲感慨,“打渔要看天吃饭,朝廷的税赋又重,一年到头也剩不下几个钱。但不知怎的,现在想起来,却总觉得那时候的海风都是甜的,晚上的星星也特别亮。”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特别是……你答应我爹娘,要娶我的那天晚上。我们俩偷偷跑到村后的礁石上,你对我说,以后会让我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为吃饱穿暖发愁。我还笑你吹牛呢……”
秦寿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稳定:“我没有吹牛。”
阿莲用力点头,眼中泛起幸福的水光:“我知道。后来……我们离开了村子,你带着我找到了这仙岛。这里真好,像做梦一样。有吃不完的瓜果,看不尽的美景,再也不用担心风浪和税吏。我们还有了安儿和汐儿……”她说着,声音又低落下去,“就是现在,他们不在身边,心里空落落的。”
“孩子总要长大的。”秦寿揽住妻子的肩膀,望向浩瀚的大海,“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有他们的世界要看。我们能做的,就是守好这个家,等他们回来。”
日子便在等待与回忆中,静静流淌。每隔半月左右,总会有那么一个清晨或黄昏,秦寿会感应到某种微弱的、独特的星辰波动。那是他特制的“星符”被激发的信号。他会来到庭院中,对着某个方向凝神片刻,然后对翘首以盼的阿莲(以及同样关心的刘衍)点点头,微笑道:“平安,一切顺利。”
第一次传讯,简略告知已平安登陆齐鲁之地,一切安好。
第二次,提到在泰山脚下盘桓数日,观日出之壮丽,访古迹之幽深,并在一处书院外,聆听当世大儒讲学,虽未入内,亦觉受益匪浅。信中提到结识了几位游学的寒门士子,性情相投,结伴同行了一段。
第三次,传来抵达洛阳附近的消息。他们并未入城,只在周边游览了邙山、伊阙,远远望了望那座恢弘的帝都,感叹新朝气象。信中提及在洛水之畔,偶遇一位醉心琴艺、洒脱不羁的隐士,与之切磋音律(秦汐只以普通琴技相对),相谈甚欢,获赠古谱半卷。
第四次,已南下至南阳、襄樊一带,探访古迹,凭吊战场(昆阳等地),感慨良多。信中说在荆州地界,遇到一位医术精湛、云游四方的老郎中,秦汐因其灵觉对草药有天然亲和,颇得老郎中喜爱,指点了一些辨识草药、调理气息的民间古法。
每一次收到平安讯息,都是阿莲和刘衍最开心的时刻。他们会反复询问秦寿传讯的内容细节,想象着孩子们旅途中的见闻。秦寿总是耐心转述,并宽慰他们,从讯息的平稳与偶尔提及的趣事来看,两个孩子确实谨守约定,以游历感悟为主,并未卷入任何麻烦,也未曾显露特异之处。他们所结交的,也多是些纯粹的文人墨客、山野奇士,符合游历增长见闻的本意。
知晓儿女平安且充实,阿莲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她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岛上的日常生活中。菜园被她打理得更加井井有条,瓜果蔬菜长势喜人。她还向徐靖请教,学着辨认和移栽一些岛上特有的、可食可药的香草花卉。有时,她也会拿起秦汐留下的那管碧玉箫,虽然吹不成调,但抚摸着箫身,仿佛就能感受到女儿的气息。
秦寿的生活似乎变化不大,依旧是观海、品茶、静坐、偶尔翻阅古籍或推演些阵法星象。但他待在阿莲身边的时间明显多了。他会陪她一起采摘瓜果,听她絮叨菜畦里的事情;会在她尝试烹制新菜式时,充当最忠实的品鉴者(尽管他的味觉早已超越凡俗,却能精准地给出“火候刚好”、“盐略轻”等让阿莲信服的建议);会在夜晚,陪她一起看星星,听她讲那些从徐靖或刘衍那里听来的、关于星宿的古老传说,尽管那些传说在他听来漏洞百出,但他从不打断,只是微笑倾听。
刘衍的身体在仙岛灵气的滋养下越发健朗,除了腿脚不便,精神矍铄。他常与徐靖手谈,或探讨经史。秦安和秦汐的游历,也成了他们谈论的话题之一,刘衍每每感慨,若天下能一直如此太平,让孩子们多出去走走看看,实是好事。
秦寿偶尔会独自立于崖边,目光似乎穿透万里云山,落在中原某处。他能隐约感知到,秦安与秦汐的气息始终平稳地交织在一起,如同两股清泉,在红尘中并肩流淌,彼此守护,彼此映照。那份朦胧的情感,在共同经历山水跋涉、见识人间百态后,似乎正在沉淀,变得更加清晰而坚实。这让他感到欣慰。
他也曾极目远眺,神识微动,感应那洛阳方向的人道气运。新朝的气运光柱确实比初立时更加稳固、明亮,显示出刘秀的治理卓有成效。然而,那几缕依附其上的、属于玄冥残余的阴冷阴影,似乎也随着王朝的稳定而潜藏得更深,更难以察觉,如同蛰伏在华丽宫殿梁柱缝隙中的细微蛀虫。只要幽墟的威胁不除,这种潜伏便难以根绝。但眼下,并非处理此事的时机。
眼下,他最在意的,是身边妻子眼角日益明显的细纹,是她在睡梦中偶尔无意识握紧他手的依赖,是她谈起渔村旧事时眼中闪烁的光芒。长生者的岁月无尽,而能与所爱之人共享的、充满烟火气息的温暖时光,却如指间流沙,珍贵而有限。
“这样就好。”海风中,秦寿轻声自语。看着阿莲在菜园里直起腰,用手背擦汗,然后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心中那片因漫长时光而略显冰冷的角落,便被这笑容彻底照亮、温暖。
仙岛的日子,在潮汐与星移中,在等待与回忆里,沉淀出岁月独有的沉香。远方游历的儿女,是他们共同的牵挂与希望;而身边相濡以沫的彼此,便是这无尽时光里,最真实、最温暖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