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
锦绣阁的别院书房内,烛火通明,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
钱掌柜和孙管事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看着主位上那个清冷的女子,心中既有昨日广场上的狂热崇拜,又有此刻因那句“七日之内,让钱家一粒盐都卖不出去”而感到的彻骨寒意。
那不是一句气话。
他们能感觉到,王妃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足以冻结一切的执行力。
“王妃,钱家……非同一般。”
终究是孙管事常年跟漕运打交道,见识更广,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钱家垄断江南盐业近百年,从前朝时便是盐商巨擘。”
“他们在沿海最好的几个盐场,都有干股,甚至私下里养着盐丁,名为护卫,实为私兵。”
“官府的盐引,他们能拿到十之七八。剩下的,也被他们用各种手段控制着流向。”
“可以说,整个江南的官、商、民,吃的每一粒盐,都绕不开他们钱家的手。想让他们卖不出去盐……这,这比登天还难。”
孙管事说得心惊胆战。
在他看来,这就像是要让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是违背常理的。
林晚静静地听着,清冷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桌上沾了点茶水,画出了一个简单的结构图。
一个点,代表“盐场”。
一个点,代表“官府”。
一个点,代表“市场”。
然后,她用线将这三个点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封闭的三角。
“钱家的模式,无非三点。”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控制生产端。他们通过入股、收买、武力胁迫等方式,垄断了沿海盐场的产出。”
“二,把持渠道。他们用钱打通官府,垄断了‘盐引’这一合法销售凭证。”
“三,高价倾销。因为生产和渠道都在他们手里,所以价格由他们说了算,百姓没得选。”
林晚的分析,一针见血,将钱家百年基业的根基剖析得明明白白。
钱掌柜和孙管事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过,如此复杂的商业帝国,竟能被这么简单的几句话说透。
“王妃英明。”青锋在一旁低声赞叹。
林晚却摇了摇头,指尖在那封闭的三角上轻轻一点。
“这套模式,看似无懈可击。”
“但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它太传统,太笨重,效率太低。”
林晚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天际泛起的一抹鱼肚白。
“他们要釜底抽薪,烧我的布。”
“那我就告诉他们,什么才叫真正的釜底抽薪。”
她转过身,清亮的眼眸中闪烁着属于现代商业战争的残酷光芒。
“传我三步计划。”
“第一步,生产革命。”
林晚的目光扫过众人,“我们不碰他们的盐场,我们自己建!”
“什么?”孙管事失声惊呼,“王妃,建盐场非一日之功,从选址到晒盐,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我们等不了那么久啊!”
“那是他们的方法。”
林晚的语气带着绝对的自信。
“告诉沈万三,让他动用四海通所有力量,在杭州湾外海,租下几座无人荒岛。”
“我们不用他们那套煮海水的老法子,我们用‘日晒法’。”
“平整土地,挖掘沟渠,构建层级分明的蒸发池和结晶池。利用太阳和风,让海水自然浓缩结晶。”
“再配合我的提纯剂,产出的‘雪盐’,品质是他们的十倍,速度是他们的二十倍!”
“三天,我要看到第一批雪盐从岛上运出来!”
孙管事和钱掌柜已经听傻了。
日晒法?蒸发池?
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在他们听来如同天书,但林晚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却让他们莫名地感到一阵战栗。
“第二步,渠道颠覆。”
林晚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
“我们不走官府,不要盐引。”
“所有产出的雪盐,全部由四海通的船队,连夜铺往江南所有州府的锦绣阁米行。”
“他们封锁官道,我们就走水路。他们控制码头,我们的船就在江心交易!”
“我要让我们的盐,像水银泻地一样,一夜之间,出现在江南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说第一步是颠覆了他们的认知,那这第二步,就是赤裸裸地向整个江南的旧秩序宣战!
“第三步,价格屠杀。”
林晚的声音,冷到了极点。
“从雪盐上市第一天起,定价,为钱家官盐市价的……五成。”
“五成?!”钱掌柜倒吸一口凉气,脸都白了,“王妃,这……这我们连本都收不回来啊!这是在烧钱啊!”
“烧钱?”
林晚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没错,我就是要跟他们烧钱。”
“看看是他们百年的积蓄多,还是我点石成金的手段快。”
“去执行吧。”
林晚挥了挥手,再没有多余的解释。
……
钱家,议事厅。
江南首富,钱家家主钱四海,一个年过六旬却依旧精神矍铄的锦袍老者,正端着一盏顶级的雨前龙井,慢悠悠地品着。
“烧了三十万匹布,那秦王妃就喊了一句口号?”
他吹了吹茶叶,语气里满是轻蔑。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她以为盐是布料吗?以为靠着一点小聪明就能撼动我钱家百年的根基?”
下手处,钱家的几个核心人物也都纷纷附和,言语间尽是嘲讽。
“家主说的是,她那雪盐,不过是哗众取宠的玩意儿,产量能有多少?够苏州城吃一天吗?”
“还扬言七天让我们卖不出去一粒盐,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钱四海放下茶盏,冷笑一声。
“传令下去,把我们的盐价,再提一成。”
“我倒要看看,她拿什么跟我斗。”
“让她闹,闹得越大越好。等她那点雪盐卖完,百姓买不到盐,自然会怨声载道。到时候,都不用我们出手,官府的板子就先打在她身上了。”
然而,他们等来的,不是林晚的资金链断裂,也不是百姓的怨声载道。
而是末日。
三日后。
钱家在苏州城最大的盐铺,往日里门庭若市,此刻却门可罗雀,一上午连一个客人都没进去。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街对面的锦绣阁米行。
数千百姓排着长龙,队伍甩出了几条街,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与激动。
“雪盐!又白又干净,还没有苦味!价格还只要钱家的一半!”
“锦绣阁真是活菩萨啊!”
同样的情景,在扬州,在杭州,在金陵……在整个江南的每一个州府,同时上演。
钱家的盐,一夜之间,从人人争抢的必需品,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
堆积如山的盐包,在仓库里迅速累积,仿佛一座座白色的坟墓。
钱四海彻底坐不住了。
他那张倨傲的脸,在短短三天内,变得憔悴而狰狞。
他派人去查,回报的消息让他如坠冰窟。
杭州湾外,一夜之间出现了十几座“盐山”,数万民夫日夜劳作,雪白的盐粒像下雪一样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四海通的千百艘船只,化整为零,如幽灵般遍布江南水系,官府的水师根本拦不住。
他输了。
输得莫名其妙,输得一败涂地。
“备车!去锦绣阁!”
钱四海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想,这秦王妃无非是求财。
只要价钱给到位,她那盐场,他买下来就是了!
当钱四海屈尊降贵地出现在林晚面前,提出愿意以双倍市价收购她的盐场和技术时。
林晚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然后,她抬起眼,清冷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收购?”
她唇角微扬,吐出几个字。
“可以。”
钱四海心中一喜。
“不过,不是你收我。”
林晚放下茶杯,声音平淡,却如九天惊雷,在钱四海耳边炸响。
“是我,收购你钱家在江南所有的盐场、渠道和店铺。”
“价格,市价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