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镇国公府邸。
凛冽的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如同顽劣孩童手中的沙砾,抽打在镇国公府邸厚重高耸的青石院墙上,发出簌簌不绝、略显单调的呜咽。府邸深处,占地极广的演武场,此刻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火热景象。
场中夯实的冻土上,十数名身着玄黑劲装、精悍逼人的亲卫,正结成紧密的梅花战阵,手中未开刃的制式长枪吞吐着寒光,枪尖遥指场中那个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身影。他们个个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蒸腾着肉眼可见的白气,显然已将气血催发到了极致,不敢有丝毫懈怠。
被他们围在核心的,正是镇国公林武略。
他同样一身便于行动的玄黑劲装,衬得身形越发高大挺拔,宛如山岳。不同于平日身着国公蟒袍时的威严厚重,此刻的他,更像一柄出鞘饮血的绝世凶兵,锋芒毕露。手中一杆丈二镔铁点钢枪,枪身乌沉沉,枪尖虽钝,却自有一股撕裂空气的惨烈气势。
“杀——!”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亲卫们闻声而动,战阵瞬间收缩!三杆长枪如同毒蛇出洞,分上中下三路,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刁钻狠辣地直刺林武略胸腹要害!另有两枪悄无声息,如同鬼魅般扫向他下盘,意图封死其闪避空间!
面对这足以让寻常武将饮恨的合击,林武略眼中非但无惧,反而爆射出骇人的精芒!他脚下生根,腰胯猛地一拧,沉重的镔铁长枪在他手中竟轻灵得如同柳枝!不见他如何动作,枪身已化作一片乌沉沉的光幕!
“铛!铛!铛!铛!铛!”
五声急促如爆豆般的金铁交鸣几乎在同一刹那炸响!火星四溅!
刺向他胸腹的三枪被精准无比地格开、震偏!扫向下盘的两枪,更是被他以枪尾如同神龙摆尾般狠狠磕飞!巨大的力量顺着枪杆传递过去,持枪的两名亲卫只觉得虎口剧痛欲裂,长枪几乎脱手,闷哼着踉跄后退!
“没吃饭吗?!”林武略的吼声如同虎啸,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腰是软的吗?都给老子挺直了!下盘就是你们的命根子!稳不住,上了战场就是给人捅的活靶子!”
他手中长枪一抖,枪尖幻化出数点寒星,如同跗骨之蛆般点向被震退亲卫的腰眼、脚踝等薄弱处,逼得他们狼狈翻滚闪避。
“枪是什么?!是你们手臂的延伸!是你们捅穿敌阵、撕开血肉的獠牙!刺出去,就要有捅破这天、戳穿这地的气势!畏畏缩缩,留着劲儿等过年吗?!再来!”
他的训斥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亲卫的心头。众人脸上再无半分侥幸,咬牙低吼,重整阵型,再次悍不畏死地扑上!枪风呼啸,人影翻飞,场中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卷起的雪尘弥漫开来,带着浓烈的汗味与铁锈味。林武略的身影在枪林间穿梭,动作刚猛凌厉到了极致,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反击,都带着千锤百炼的沙场杀伐之气,将这群军中精锐逼得险象环生,却又在极限中不断压榨着潜能。
就在这如火如荼、杀气腾腾的操练达到白热化之际,一个略显佝偻、穿着管家服饰的老者(林府老管家福伯),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演武场边缘的兵器架旁。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为难,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目光在杀气腾腾的国公爷和场外焦急等待的小厮身上来回逡巡,最终咬了咬牙,趁着林武略一枪荡开数名亲卫、短暂停歇的瞬间,小跑着凑近了几步,压低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开口:
“国公爷…那个…老夫人那边…又派人来催了…” 福伯的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颤,生怕触怒了这位煞神,“说…说您要是再不去‘品茗轩’相看…相看李家那位才貌双全的小姐…她老人家…她老人家就亲自捧着那一摞画像,来…来这演武场…让您当场挑选了…”
“品茗轩”、“李家小姐”、“一摞画像”…这几个词如同无形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林武略周身那层由汗水、杀气与金铁之声构筑的坚硬外壳。
他手中那杆正欲再次挥出的、势若奔雷的镔铁长枪,猛然间顿在半空!那沛然莫御、仿佛能捅破天穹的气势,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般,“嗤”地一下泄了个干净!枪尖微微下垂,点在冰冷的冻土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林武略那张线条刚硬、如同刀劈斧凿般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层被风霜和战火磨砺出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坚毅神情,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地波动起来。两道浓黑的剑眉先是猛地拧紧,几乎要在眉心绞成一股绳,随即又无可奈何地松开,眉宇间清晰地浮现出一种极其罕见、近乎于…手足无措的窘迫。
自北境大定,狄戎远遁,他被召回京城叙功受封镇国公后,家中那位精神矍铄、慈爱却也固执得可怕的老母亲,便像是终于卸下了心头最大的担忧,转而将全副精力投入到了另一项她认为同等重要、甚至更为紧迫的人生大事上——催婚!
从簪缨世家的名门闺秀,到将门虎女的飒爽英雌,经由各种“可靠”渠道推荐来的淑女画像,如同雪片般飞入镇国公府。那些工笔细描、姿态各异的仕女图,在老母亲精心筛选后,被郑重其事地装裱起来,在府中花厅里堆叠的高度,据说已经超过了林武略本人的身高!每一次回府,迎接他的不再是凯旋的荣耀,而是老母亲殷切期盼的目光,以及那如同紧箍咒般的絮叨:“略儿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看看你大哥,儿女都承欢膝下了…你三弟四弟,也都成家立业了…就连溪儿,昭儿都满地跑了…你这终身大事,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去?林家开枝散叶,可也指着你呢!”
那些或娴静、或娇俏、或英气的画像,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面不改色的镇国公眼里,简直比狄戎最精锐的铁骑冲锋还要令人头皮发麻、心生退意。他宁愿再去断龙峪的魔气里杀个七进七出,也不想坐在那熏香缭绕的茶楼雅间里,对着一个陌生女子,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娘她…”林武略长长地、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墙角的无力感。他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要将那份窘迫揉散。他看了一眼身边满头大汗、喘息未定的亲卫们,又瞥了一眼福伯脸上那“您看着办吧,反正我话带到了”的苦相,最终只能对着福伯,也像是对着自己,烦躁地挥了挥手,瓮声瓮气道:“知道了!知道了!烦死了!去回话,就说…就说本帅巡营去了!有紧急军务!晚些…晚些再说!”
话音未落,他仿佛身后真有洪水猛兽在追赶,也顾不上什么国公威仪、将军气度了,随手将那杆价值不菲的镔铁长枪往兵器架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大响。然后他脚下生风,几乎是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头也不回地就朝着演武场通往外院的角门方向,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那速度,比他当年在战场上追杀狄戎溃兵时还要快上三分!
留下身后一群刚刚经历了一场高强度“蹂躏”、此刻正拄着长枪、大口喘着粗气的亲卫们,面面相觑。看着自家主帅那几乎是“狼狈逃窜”的背影消失在角门外,众人紧绷的神经一松,再也憋不住,“噗嗤”、“嘿嘿”的闷笑声此起彼伏地在演武场上响起,一个个憋笑憋得满脸通红,肩膀抖个不停。连素来严肃的福伯,也忍不住捻着胡须,无奈地摇头失笑。
林武略几乎是撞开角门,一头扎进了连接外院的风雪回廊中。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因操练而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却浇不灭心头的烦躁。他下意识地扯了扯紧束的领口,似乎想透口气,脚下步伐丝毫未停,只想尽快远离府中那无形的“催婚”压力场。
刚走出回廊,还没踏上通往前院正门的青石甬道,风雪稍歇的视野里,一道高挑矫健的身影正迎面走来。
来人同样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戎装,束腰窄袖,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她没有佩戴繁复的头饰,只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将浓密的黑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清晰的下颌。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小麦色,透着健康与活力。眉宇间英气勃勃,一双眸子如同北境寒夜里的星子,明亮、锐利,又带着几分属于军人的沉稳。正是飞虎营中赫赫有名、以武勇和箭术闻名的女将——秦红缨。她刚从靠近狄戎旧地、最为苦寒的鹰嘴崖哨卡巡查归来,风尘仆仆,肩头、发梢还沾着未化的细碎雪粒,靴子上更是沾满了泥泞。
看到林武略从回廊里“冲”出来,秦红缨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立刻站定,右手握拳,干脆利落地在左胸甲胄处一叩,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清亮,带着一丝巡边归来的风霜气息:“大将军!”
林武略猝不及防,猛地刹住脚步,高大的身形带起一股寒风。他抬眼,撞进秦红缨那双清澈坦荡、毫无杂质的眼眸里。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英气勃勃的脸庞,掠过她被寒风刮得微红的颧骨,最终停留在她鬓角几缕散乱的发丝旁——那里,一小块不知是溅上的泥点还是融化的雪水混合着尘灰的污迹,正黏在她光洁的肌肤上,显得格外突兀。
几乎是未经大脑思考的下意识动作,林武略那只刚刚在演武场上握枪横扫千军的大手,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本能的关切,就朝着秦红缨的鬓角伸了过去!指尖似乎想拂去那点碍眼的尘灰。
然而,指尖离那沾着尘灰的肌肤尚有三寸距离时,林武略猛地一个激灵!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了一下,手臂瞬间僵在半空!他在做什么?!这动作…太过唐突!太过逾矩!眼前站着的,不是他手下的普通兵卒,更不是府中的侍女,而是飞虎营中独当一面的骁将!是他并肩作战、可以性命相托的同袍!
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和燥热猛地涌上林武略的脸颊,让他那张素来刚毅冷硬、被北境风霜打磨得如同岩石般的面庞,瞬间掠过一丝极其不自然的红晕。他飞快地收回手,如同那手犯了什么大错一般,背到了身后,紧紧握成了拳。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板起脸,声音刻意恢复了往日的冷硬,甚至还拔高了几分,带着点欲盖弥彰的味道:“咳…嗯!巡营!本帅正要出去巡营!”
秦红缨将他这一系列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从那只伸到一半又猛然僵住、最终仓皇收回的手,到他脸上那抹一闪而逝的窘迫红晕,再到这明显带着点虚张声势的“巡营”宣告。她微微一怔,那双如同寒星般的眸子里,先是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她没有点破,更没有像寻常闺秀般羞涩回避,反而大大方方地抬起手,用带着鹿皮手套的手背,随意又利落地在自己鬓角处蹭了蹭,将那点污迹彻底抹去。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飒爽。随即,她迎着林武略略显躲闪的目光,爽朗一笑,那笑容如同穿透北境阴霾的阳光,坦荡而富有感染力:“这点灰算什么!风里来雪里去,常事罢了!” 她话锋一转,神色瞬间变得严肃,声音也沉了下来,“大将军,末将此番巡查鹰嘴崖,确有要事禀报!在废弃的‘黑风口’附近,发现多处新鲜的马蹄印和人迹,手法老练,刻意掩盖,但痕迹指向东北方狄戎旧地‘野狼谷’方向!规模不小,约莫百骑上下,绝非寻常牧民!观其蹄印深浅和遗留的营地痕迹,似有重甲骑兵混迹其中!”
“野狼谷?百骑?重甲?!” 林武略脸上的窘迫和方才的“逃婚”心思,在秦红缨清晰有力的军情汇报下,瞬间被扫荡一空!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中,属于镇国公的森然寒光和凝重瞬间点燃!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猛虎!狄戎虽败退,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任何出现在边境附近的、成规模的、带有武装性质的异动,都足以引起他最高级别的警惕!
“哦?快!里面说!详报!” 林武略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大手一挥,指向府内方向,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统帅威严。方才那点尴尬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此刻的他,眼中只有军情,只有边境安危!他转身就往府内走,步伐急促而稳健,仿佛刚才那个“落荒而逃”的身影从未出现过。
秦红缨没有丝毫拖沓,立刻跟上。两人一前一后,重新踏入风雪回廊,朝着府邸核心的书房方向走去。林武略高大魁梧,玄色劲装下肌肉虬结,行走间龙行虎步,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凛冽气势。秦红缨身姿挺拔,步伐矫健有力,丝毫不逊色,玄色戎装勾勒出她流畅的身形,如同雪原上蓄势待发的雌豹。
夕阳的余晖恰好刺破厚重的云层,将最后几缕昏黄的光线斜斜地投射在回廊上,将两人并肩而行、步调一致的背影,清晰地映在铺着薄雪的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很长。风雪似乎在这一刻也温柔了些许,无声地环绕着他们。
一直忧心忡忡守在演武场角门附近的福伯,将这一幕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看着自家国公爷从“狼狈逃窜”到瞬间“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处理军务的转变,再看看那位英姿飒爽、与国公爷并肩而行毫无违和感的秦将军…福伯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先是愕然,随即慢慢舒展开来,最后竟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带着点欣慰和期待的笑容。
他悄悄对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小厮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快去…回禀老夫人…就说国公爷…嗯…有紧急军务在身,正在与秦将军商议边情要事…那品茗轩…今日怕是真去不成了…” 小厮会意,一溜烟跑了。
福伯的目光再次投向回廊尽头消失的那两道背影,心里暗自嘀咕:这位秦将军…瞧着可比花厅里堆着的那一摞画纸上的美人儿,顺眼多了!也…般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