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烛火轻摇。
沐婉晴刚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朱笔搁在砚台边,发出细微的“嗒”声。
她揉了揉眉心,抬眼见苏晨立在门口,已经等了一会儿。
“怎么不进来?”她问,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疲惫。
苏晨这才跨过门槛,反手将门虚掩。
他没有行礼——两人独处时,早就不拘这些虚礼了。
“看你忙。”苏晨走到书案旁,很自然地替她按了按肩膀。
沐婉晴放松下来,闭眼轻叹:“今日朝堂上,你那些话……把半个朝堂都得罪了。”
“不得罪人,事情就办不成。”苏晨手下力道适中,“陈廷敬老大人是好官,但太理想。周廷那些人,自己府上开销巨大,却不让提加俸禄,分明是做贼心虚。”
沐婉晴睁开眼,握住他的手:“你的意思朕明白。可三倍。实在太高了。方才户部又递了急奏,今岁江南的赋税,一分都未到。”
沐婉晴顿了顿,声音苦涩:“半年前他们举旗反叛,如今长江以南,税吏根本过不去。往年江南赋税占国库七成,如今这七成……全没了。”
沐婉晴皱眉又说道:“五大世家在江南那里建立一个伪朝廷,弄了一个跟朕亲戚没边的十五岁的小孩做皇帝。也号周。还在江南宣传那个小皇帝才是大周正统,说朕这个女帝不配。”
苏晨听见笑了笑,“真是离了个大谱,那个小皇帝跟你恐怕都离了五服那么远了。只是他们找个借口而已。不必在意。”
沐婉晴点了点头,她本就没在意,反正江南已经反了,江南五大世家谁称帝都好,对现在的江北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沐婉晴说起江北的税收。“杯水车薪。”
沐婉晴摇头,“江北刚经历肃贪,许多州县元气大伤,今年能收齐往年七成就算不错。江北恢复缓慢。突厥虽退,边关仍需五六万重兵镇守。明年要打江南,还得花钱。”
沐婉晴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月色清冷,仿佛也蒙着一层霜。
“苏晨,你算算:岁入原本三千五百万两,江南占二千四百万。如今只剩一千一百万两。军费要一千万,皇室用度、百官俸禄、各地工程、赈灾备荒...哪一项能省?方才李德明跟朕说,明年开春国库就要见底。”
苏晨沉默。他知道江南叛乱对财政的冲击。
沐婉晴转过身,烛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所以你提的三倍俸禄,朕实在给不起。加一倍半,已是咬牙硬撑。就这一倍半,还要从肃贪追缴的赃银里挪出三百万两来填补——这本该用来修缮黄河堤坝的钱。”
沐婉晴走到苏晨面前,伸手抚平他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朕知道你的苦心。江北肃贪,杀了二千多人,那些新上任的官员看着呢。若俸禄加得少,清官难做,贪官复生,这二千多人就白死了。”
“可朕……真的拿不出更多钱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无力感。
“除非加税,但江北百姓刚经历肃贪,人心未稳,再加税恐生民变。除非裁军,可江南叛乱未平,军力一裁,江山危矣。”
御书房内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良久,苏晨忽然笑了。
沐婉晴怔住:“你……笑什么?”
“我笑,咱们守着金山,却在愁钱。”苏晨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
“婉晴,如果我说,我有办法在三个月内,为朝廷赚来至少三百万两银子呢?而且这笔钱,不从江北百姓身上出,不加一分新税。”
苏晨顿了顿,一字一句:“专从江南那些叛乱世家的口袋里掏,还让他们以为是天降横财。”
沐婉晴睁大眼睛,想起那次马车谈话?:“你是说琉璃?可上次你不是说……”
“我改主意了。”苏晨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
烛光下,那块晶莹剔透、内封牡丹的琉璃再次出现。
“东西还是这个东西。”苏晨将它放在沐婉晴掌心,“但来历要换一换。不能让人知道是朝廷造的。”
沐婉晴不解:“为何?若以朝廷名义,不是更有威势?”
“那也会让人警惕。”苏晨摇头,“婉晴,你想,江南五大世家正在跟朝廷打仗。若突然冒出个朝廷造琉璃卖天价,他们会怎么想?第一反应定是朝廷设圈套敛财。就算琉璃再美,他们也会心存戒备,甚至可能联合抵制。”
苏晨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但若这琉璃...来自海外呢?”
“海外?”
“对。”苏晨转身,眼中精光闪烁,“江北有个商人,叫张四海,做的是海贸生意。三个月前,他的船队从新罗、百济一带回国,带回了一批海外琉璃。这些琉璃工艺奇特,与中土大不相同,件件都是孤品。”
苏晨走到沐婉晴面前,压低声音:“张四海本想自己慢慢卖,但他运气不好。船队在海上遭遇风浪,损失惨重,急需现银补货。所以他想尽快脱手,找了金陵最大的商行‘隆昌号’合作,准备办一场私密的赏珍会,邀请江北江南的富商巨贾,价高者得。”
沐婉晴渐渐明白过来:“你是说……让这琉璃的来历,变成商人的海外奇珍?”
“正是。”苏晨点头。
“商人卖货,天经地义。江南世家来买,只是正常的商业往来,与朝廷无关。他们不会怀疑这是圈套,只会当是一次难得的捡漏机会。”
苏晨拿起那块琉璃,对着烛光:“而且这琉璃确实精美,确实罕见。张四海定的价也不会低。起拍价就是五万两。因为海外运来不易途中损毁大半仅此一批,这些理由都说得通。”
沐婉晴沉吟:“可商人……可靠吗?万一他说漏嘴,或者被江南世家收买...”
“张四海不知道真相。”苏晨笑了。
“他真以为自己的船队从海外带回了琉璃。我会让王猛做了全套戏。三个月前,他的船队确实在新罗停靠,最近也会确实意外收购了一批当地贵族珍藏的琉璃。那些琉璃当然是我的人提前运过去,再辗转卖给他的。”
见沐婉晴惊讶,他继续解释:“至于隆昌号……东家姓赵,是秦仲岳的密探据点,绝对可靠。拍卖会的场地、请帖、安保,都由隆昌号出面。朝廷从头到尾不露面。”
“等所有的琉璃全部拍卖完毕,张四海回江北时,我会扣下他。”
“可若江南世家查呢?”沐婉晴仍有顾虑,“他们耳目众多,万一查到新罗根本没有这样的琉璃...”
“查不到。”苏晨笃定。
“第一,新罗现在内乱,王室流亡,许多贵族珍藏确实流落民间。第二,张四海收购时,那些卖家都是当地装扮,说完就消失。第三,就算他们派人去新罗查,来回至少要四个月?等他们查清楚,拍卖会早结束了,钱早到我们手上了。”
苏晨放下琉璃,目光深邃:“最关键的是江南世家不会认真查。因为他们要的是琉璃,不是真相。只要琉璃够美、够稀有,来历有那么点神秘感,反而更能抬价。”
沐婉晴若有所思:“所以你是要……借商人之手,行朝廷之实?”
“对,而且是一石三鸟。”苏晨竖起手指,“第一,朝廷暗中掌控琉璃来源和拍卖,获利归国库。第二,江南世家花钱买海外奇珍,不会警惕朝廷。第三,等他们买回去炫耀时,天下人都会知道江南世家在跟朝廷打仗,却花巨资买宝物享受。这会动摇他们的军心民望。”
苏晨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我已经让王猛提前半个月布置好了。王猛已经到了新罗国等地。”
“下个月十五,隆昌号在金陵办海外奇珍赏会。请帖这三天就会秘密送到江南各世家手中。不是以朝廷名义,是以隆昌号赵东家仰慕江南风雅的名义。”
沐婉晴接过他递来的纸,上面是拍卖会的详细计划:
“第一批琉璃共十二件,分三场拍卖。
第一场三件,起拍价五万两,预计成交价八到十五万两。
第二场四件,起拍价八万两,预计成交价十五到二十五万两。
第三场五件,其中两件为‘压轴珍品’,起拍价十五万两...”
沐婉晴抬起头:“这价钱...江南世家真会买?”
“一定会。”苏晨微笑,“我研究了江南五大世家的掌故。谢家老太爷下月七十大寿,正愁找不到够分量的寿礼。陆家刚嫁女入宫为妃(南边那个伪朝廷),需要彰显门第。顾家漕运起家但因为打仗,船只损失严重。急需拉拢关系,保起顾家地位……每一家,都有不得不买的理由。”
苏晨顿了顿:“而且,这十二件琉璃里,有六件我会让人提前放出风声——疑似前朝皇室流落海外的遗珍。这个名头,值二十万两。”
沐婉晴深吸一口气:“可他们为了抵抗我们,正在招兵练兵,恐怕没有那么多钱。”
“他们会没钱?你别小看了几百年的家族,练兵的钱只是九牛一毛。”苏晨笑容转冷。
“发出去的钱,只不过左手转右手而已。他们大把办法从士兵上弄钱。为了攀比,他们会不惜代价。尤其是当几家同时在场上竞价时,那就不只是买琉璃,是争江南第一世家的名头。”
烛火跳动,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良久,沐婉晴缓缓道:“所以,加俸禄的钱...”
“第一批拍卖,至少一百五十万两。”苏晨握住她的手,“这钱从隆昌号过一手,从那个商人手里过一手。加俸禄一倍半不够,就加两倍。等三个月后第二批、第三批琉璃出来,凑足五百万两不难。”
苏晨声音放柔:“婉晴,这是无本买卖。琉璃是我的人造的,成本不过百两。拍卖会是商人办的,朝廷只需暗中支持。江南世家花真金白银,买走一堆石头,还感恩戴德。因为他们买到了面子,买到了海外奇珍。”
沐婉晴久久不语。她看着烛光下那块琉璃,看着其中那朵永远绽放的牡丹。
“若是……他们察觉了呢?”她终于问,“江南世家不蠢。”
“察觉了又如何?”苏晨笑了。
“琉璃是真的美,拍卖是真的价高者得。他们能说什么?说朝廷用美石骗他们钱?天下人会笑他们输不起。说这是阴谋?那更可笑——自己眼红竞拍,怪谁?”
苏晨走到窗前,望着南方:“这一局妙就妙在,我们站在暗处。成功了,钱入国库。失败了,不过是商人卖货不成的寻常事。江南世家就算怀疑,也抓不到朝廷的把柄。”
沐婉晴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苏晨,你这些算计……都是从哪学来的?”
苏晨沉默片刻,想起前世那些金融战、贸易战的故事。他笑了笑:“从一个……很远的地方。”
苏晨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又掏出个小盒子:“对了,这个给你。不是拍卖品,是我亲手做的。”
沐婉晴打开,里面是一对琉璃耳坠。
水滴形状,清澈透明,当中各封着一片小小的金箔枫叶。
“真美。”她轻声说,没有戴,只是小心捧着,“这些日子,你既要肃贪,又要造琉璃,还要布局算计……累吗?”
“累。”苏晨老实点头,“但看到你为钱发愁的样子,更累。”
沐婉晴眼眶微热。她将耳坠收好,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塞进苏晨手里:“这是朕……这是我母亲留下的。你带着,保平安。”
玉佩温润,带着她的体温。
“我会小心的。”苏晨收起玉佩?
“好。”沐婉晴点头,“朕……我也想看看,江南那些世家,是怎么被你掏空钱袋的。”
两人相视一笑。
窗外,东风萧瑟,长江对岸叛旗猎猎。
而窗内,一场以商贾为皮、琉璃为刃的暗战,已经布好了局。
这一次,苏晨要打的,是一场江南世家毫无防备的经济伏击。
等他们捧着天价琉璃沾沾自喜时,不会知道,买琉璃的钱,正在变成江北官员的养廉银,变成将士的军饷,变成射向他们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