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翰的帅帐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所有万夫长以上的金军高级将领，都被紧急召集于此。他们一个个盔甲上还带着攻城的血污和尘土，脸上挂着疑惑与疲惫，不明白大帅为何在深夜突然召集众人。
完颜宗翰站在沙盘前，背对着众人，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牛油巨烛下，投射出长长的、带着一丝萧索的影子。他一言不发，帐内便无人敢出声，只有那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他终于缓缓转过身。
所有人都被他脸上的神情骇了一跳。
那张素来写满了残忍与傲慢的脸上，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憔悴，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宗望……败了。”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无比沉重。
帅帐内，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东路军，六万大军，在河北盘龙坡，全军覆没。”
完颜宗翰无视了众将脸上那瞬间凝固的惊骇表情，继续用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陈述着一个又一个让他们肝胆俱裂的事实。
“主帅完颜宗望，率不足百骑狼狈西逃，至今……生死不明。”
“屠灭东路军的，是梁山军，其首领，名叫王伦。”
他顿了顿，抬起一只手，指向汴梁城的方向，那手指在微微颤抖。
“就在刚才，汴梁城头，竖起了一面新的王旗。”
“一个‘燕’字。”
“宋国那个新登基的小皇帝，已经下旨，册封王伦为……燕王！”
轰！
如果说前面的消息是巨石，那么这最后一句，便是一座泰山，轰然砸下！
整个帅帐彻底炸了锅！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大帅！这一定是宋人的奸计！是妖言惑众！”
一名脾气火爆的万夫长涨红了脸，大步上前：“宗望殿下用兵如神，东路军更是我大金的铁拳！区区一群占山为王的贼寇，怎么可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完颜宗翰猛地一挥手，将一份带血的供词狠狠甩在了他的脸上。
“妖言惑众？这是东路军幸存者的亲口供词！”
完颜宗翰的咆哮声，如同受伤的猛虎，带着无尽的愤怒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他们有一种叫‘天雷’的武器！一炸就是一大片！铁浮屠的重甲在它面前就像纸糊的一样！无数女真的勇士，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炸成了漫天飞舞的碎肉！”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个被他吓得呆立当场的万夫长，一字一顿地嘶吼。
“现在，那个手握‘天雷’，屠尽了我们六万勇士的魔鬼，那个王伦，他的王旗，就立在汴梁的城头之上！你告诉我，这怎么打？！”
“天雷……”
“被炸成了碎肉……”
这些恐怖的字眼，像一把把尖刀，刺穿了每一个金军将领心中那用战无不胜堆砌起来的骄傲。
他们不怕死，他们是女真人，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勇士。
可那种连敌人面都见不到，就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轰成碎片的死法，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战争的认知。那不是战斗，那是神罚！
刚刚还叫嚣着要决一死战的将领，此刻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帐内的喧哗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可怕的，源于未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完颜宗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到巨大的军事地图前。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但那份冷静之下，是更深的寒意。
“李纲已经官复原职，汴梁的城防，一夜之间，又变成了铁桶。这不是最可怕的。”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从四面八方，缓缓滑向汴梁。
“最可怕的是，得到河北大捷的消息，各地宋军的勤王之师，正像疯了一样朝这里合围！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我们现在不走，等天一亮，王伦的梁山军从城里杀出来，与城外的大军里应外合……东路军的今天，就是我们西路军的明天！”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地图上，代表着金军西路军的那枚棋子，被震得跳了起来。
“够了！我完颜宗翰，可以战死，但绝不能像猪羊一样，被困死在这里，任人宰割！”
他霍然转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下达了他南侵以来，最耻辱，也最决绝的命令！
“传我将令！全军拔营，连夜北撤！”
“为了掩人耳目，所有攻城器械，全部放弃！所有伤兵，就地抛弃！营帐一把火烧了，制造我军仍在的假象！”
“只带三日口粮和最精锐的骑兵！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冲出宋军的包围圈！”
“遵命！”
这一次，再无人反对。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骄傲与不甘。
……
天色，蒙蒙亮。
李纲一夜未眠，他站在南熏门的城楼上，注视着城外那片连绵不绝的金军大营。
奇怪。
太安静了。
往日里，这个时辰，金军大营早已是炊烟四起，人马嘶鸣，准备新一轮的攻城。可今天，整个大营却像是死了一般，除了几处还在燃烧的营帐冒着黑烟，再无半点动静。
“去，派几个机灵的斥候，摸过去看看！”李纲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半个时辰后，几名斥候连滚带爬地跑回城楼，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不敢置信的狂喜！
“相公！金狗跑了！跑了！”
“大营是空的！人去营空！只剩下满地的伤兵和烧毁的辎重！”
这个消息，像是一阵春风，瞬间吹散了笼罩在汴梁城上空数日的阴云。
短暂的寂静之后，整个南熏门城楼，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赢了！我们赢了！”
“金狗跑了！”
士兵们扔掉手里的武器，互相拥抱着，又蹦又跳。许多人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那是喜悦的泪，是死里逃生的泪。
欢呼声像燎原的野火，从南熏门开始，迅速传遍了汴梁的每一段城墙，每一个街巷。
沉寂了数日的都城，在这一刻，彻底沸腾了！
无数百姓涌上街头，他们奔走相告，他们放声痛哭，他们跪倒在地，朝着皇宫的方向，朝着城墙的方向，拼命地磕头。
“苍天有眼啊！”
“大宋万岁！陛下万岁！”
“李相公万岁！”
赵桓被巨大的欢呼声惊醒，当他得知金军连夜撤退的消息时，整个人都懵了，随即陷入了巨大的狂喜之中。他连龙袍都来不及穿好，就冲出福宁殿，想要接受万民的朝拜。
然而，李纲只是派人送来了一句话。
“请陛下立刻下令，嘉奖燕王，安抚河北，同时犒赏三军，救治伤患，重整城防。”
李纲站在喧闹的城头，看着城外那片狼藉的空营，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
他身边的将领们都在庆祝这不可思议的胜利，唯有他，目光复杂地望向了北方。
他知道，这场胜利，不属于大宋，不属于那个懦弱的新皇，甚至不完全属于他李纲。
这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胜利，属于那个远在河北，用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捷和一面“燕”字王旗，就吓破了完颜宗翰肝胆的男人。
王伦。
燕王！
……
北撤的官道上，金军西路军的残部，正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仓皇逃窜。
完颜宗翰骑在马上，脸色铁青，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一眼汴梁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从侧翼飞马赶来，将一份刚刚从一名宋军信使身上截获的文书，呈了上来。
完颜宗翰展开那份用明黄色丝帛写成的诏书，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梁山之主王伦，忠勇过人，才兼文武……于河北盘龙坡大破金虏，扬我天声，功在社稷……今特册封为燕王，钦此！”
“噗——”
完颜宗翰只觉得喉头一甜，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翻腾的气血，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将那份刺眼的诏书染得血红。
他攥着那份诏书，身形在马背上剧烈地晃动，最终仰起头，对着苍茫的天空，发出了一声充满了无尽悲愤与屈辱的嘶吼：
“非败于宋，乃败于燕！”
“王伦！我完颜宗翰与你，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