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测舟像一颗被投入墨海的残破珍珠,在湮灭性的能量潮汐过后,艰难地稳住了身形。
周围死寂。
不是声音的缺失,而是所有物理规律似乎在此刻噤声。先前狂暴撕扯的能量乱流,在这里诡异地平息下来,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真空地带。
然后,他们看见了。
敖玄霄的呼吸在防护面罩内凝滞。
并非预想中更加狂暴的能量旋涡,也不是孕育怪物的巢穴。
是墙。
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向上融入深邃黑暗、向下扎根无尽深渊的墙。
它突兀地矗立在星渊井的核心,以一种蛮横而沉默的姿态,宣告着自身的存在。探测舟发出的强光照在上面,没有被反射,而是被吞噬,仿佛那墙体本身是由凝固的黑暗构成。
只有在一定角度下,光线才会在墙体表面勾勒出无比庞大、连绵不绝的几何线条。
那不是自然造物能形成的结构。
“我的……天……”陈稔的声音透过通讯频道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不是在惊叹宏伟,而是在恐惧这超越理解的尺度。
罗小北在后方的数据流中发出一连串混乱的电子音。“物理参数……无法解析!扫描波全部被吸收,或者说……被同化了?这东西……这东西不遵守我们已知的任何材料定律!”
苏砚静立舟首,清冷的眸子倒映着那无垠的巨墙。她的手无意识地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天剑心”能感知能量的秩序与流动,但在这里,她“听”到的是一片死寂的深海,是连能量本身都仿佛陷入沉睡的绝对宁静。这宁静比之前的狂暴更让她心悸。
阿蛮驯养的那只影迅兽,之前还在焦躁地嘶鸣,此刻却蜷缩在角落,发出幼崽般的呜咽,将头深深埋进阿蛮的怀里。兽类最原始的本能,让它感受到了来自生命层次顶端的碾压。
白芷下意识地靠近敖玄霄,似乎想从他身上汲取一丝对抗这无形压迫的力量。她低语:“这感觉……不像科技,也不像法术……像是……坟墓。”
敖玄霄的炁海在体内缓缓旋转,拓扑结构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自行推演。他试图理解,试图连接。但他的感知力延伸出去,如同泥牛入海。这墙体拒绝被感知,拒绝被理解。它只是存在着,冰冷,坚硬,亘古。
“继续靠近。”敖玄霄的声音沉稳,压下了所有人心头的翻涌。“小心。非常小心。”
探测舟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以近乎漂浮的速度,向那面巨墙靠拢。
距离拉近,更多的细节显现出来。
墙体上覆盖着难以想象的纹路。那不是雕刻,更像是物质本身生长时留下的脉络。纹路复杂到让罗小北的视觉分析系统瞬间过载报警。它们交织、盘旋、断裂,蕴含着某种极度古老、早已失传的信息。
在一些区域,墙体出现了巨大的破损。裂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力量强行撕裂。从裂口望进去,是更深沉的黑暗,偶尔有极其微弱、仿佛垂死星辰余烬般的光点一闪而过。
“看那里!”陈稔指向一个方向。
在一处相对平整的墙面上,他们看到了一个相对清晰的图案。一个巨大的圆环,被无数细密的、放射状的线条贯穿。圆环中心,是一个空洞。
“有点像……星渊井的简化模型?”白芷猜测道,语气带着不确定。
“不。”敖玄霄凝视着那个图案,炁海拓扑微微震动。“是牢笼。一个关押星星的牢笼。”
他的话语让所有人脊背生寒。
矿盟派来的那位首席工程师,一直沉默地记录着数据,此刻终于开口,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分析结果出来了……墙体物质……无法定义。它同时表现出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简并态甚至是我们未曾记录的相态特征。它……是活着的,也是死去的。它在呼吸,以亿年为周期。”
活着,死去。呼吸。
这些词语用于描述这面墙,显得如此荒谬,却又如此贴切。
探测舟沿着墙体缓慢飞行,如同蝼蚁爬行在神明的棺椁之上。
他们看到了更多的破损,有些像是能量武器轰击的痕迹,焦黑一片,至今仍残留着令人皮肤刺痛的辐射;有些则像是被巨兽爪牙撕扯过,留下深不见底的沟壑;还有一些地方,墙体材料熔融后又凝固,形成怪诞的琉璃状瀑布,凝固在坠落的那一刻。
这是一片战场。
一场发生在无法追忆的古老年代,规模远超人类想象的战争的废墟。
“能量读数有变化。”罗小北突然提醒,语气紧张。“在我们左前方,三十七度仰角,距离……无法测算,信号源就在墙体内部。很弱,但很规律。和之前捕捉到的求救信号同源。”
敖玄霄操控探测舟转向。
他们在一处巨大的、如同山峦般隆起的墙体结构下方,发现了一个相对较小的入口。入口呈不规则的圆形,边缘光滑,像是被什么力量精准熔化开启。与周围宏大的破损相比,它显得过于“精致”。
入口内部,漆黑一片。连探测舟的强光探照进去,也仿佛被黑暗吞噬,只能照亮入口处几米的范围,后面是浓得化不开的虚无。
那微弱的、规律的信号脉冲,正从这片虚无的深处传来。
像垂死心脏的最后跳动。
像囚徒在无尽岁月中敲打牢壁的执念。
“要进去吗?”陈稔问道,声音干涩。眼前的入口,更像是一张巨兽的口。
苏砚向前一步,与敖玄霄并肩。“能量环境相对稳定。内部结构未知,风险极高。”
她的判断简洁而客观。
敖玄霄看向身后的队友。每一张脸上都写着凝重和恐惧,但也都有着决然。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不可能在此刻回头。
“小北,建立深度连接,实时传输所有数据。如果我们失联……”敖玄霄顿了顿,“将所有信息,尤其是这面墙的存在,设为最高优先级,发送给爷爷和宗门。”
“明白。”罗小北的声音异常严肃。
敖玄霄又看向白芷。
白芷立刻领会,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几颗色泽温润的丹药分给众人。“‘护神辟厄丹’,含在舌下。能最大程度抵抗精神侵蚀和能量污染。”她自己率先服下一颗。
阿蛮轻轻安抚着怀中的影迅兽,然后将其放入一个特制的屏蔽笼。“里面情况不明,它进去可能会瞬间崩溃。”
矿盟工程师最后一次检查了探测舟的防护系统和记录设备。“所有系统运行在临界点。我们时间不多。”
准备就绪。
敖玄霄深吸一口气,那冰凉的丹药在舌下化开,带来一丝清明。他推动操控杆。
探测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驶入了那片黑暗。
光明在身后迅速远去、消失。
他们被绝对的黑暗包裹。
只有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和探测舟自身发出的微弱光芒,勾勒出舱内众人苍白而坚定的脸庞。
信号脉冲越来越清晰。
在黑暗中前行了仿佛一个世纪,又或许只是短短一瞬。
前方,出现了一点光。
不是墙壁那种吞噬一切光的黑,也不是能量狂暴的辉光。
那是一点柔和的、稳定的、仿佛风中残烛般的……
蓝光。
探测舟小心翼翼地向那点蓝光靠拢。
他们驶入了一个无比广阔的空间,探测舟的灯光在这里终于能勉强照亮部分区域。
这里似乎是墙体内部的某个巨大空腔。
地面上,散落着无数巨大的、形态各异的金属或晶体残骸。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覆盖着厚厚的、由能量尘埃构成的“积雪”。
在空腔的中央,有一个略微凸起的平台。
平台上,悬浮着一团篮球大小的、柔和的蓝色光晕。
那规律的脉冲信号,正是从这团光晕中发出的。
它像一颗衰弱的心脏,在黑暗中孤独地跳动。
一下。
又一下。
承载着亿万年等待的重量,敲打在每一个目睹者的灵魂深处。
探测舟在距离平台百米外停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团蓝光似乎感知到了他们的到来。
它轻轻波动了一下。
然后,一个意念,超越了语言,超越了形态,直接在所有生灵的意识和设备的接收频道中同时响起。
那意念苍老、疲惫,仿佛随时会碎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后来者……”
“你们……终于来了……”
“倾听……这源自废墟的……最后回响……”
“然后……做出选择……”
“是点燃星火……还是……归于永恒的寂静……”
敖玄霄的炁海在那一刻停止了旋转。
他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宇宙尺度的、冰冷的悲伤。
他知道,他们触及的,不仅仅是遗迹。
是一个文明。
一个或许早已陨落,但其残响依旧在试图警示后人的……伟大文明的墓碑。
而他们,正站在墓碑之前,聆听着来自坟墓深处的最后遗言。
前方的蓝光,是希望。
还是另一个更深的绝望的开端?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从踏入这片遗迹开始,他们,以及他们身后整个青岚星的命运,已经被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