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年间,梁山泊八百里水泊之上,曾有一道银光划破晨雾——不是流星,不是刀锋,而是一支离弦之箭。它自蓼儿洼畔的芦苇丛中射出,穿云裂帛,钉入百步外枯柳树干深处,尾羽犹颤,嗡鸣不绝。观者屏息,无人敢言“侥幸”;史官提笔,却只记下四个字:“善射,人号‘小李广’。”
这短短八字,如一枚青铜箭镞,嵌入《水浒传》第七十一回的纸页肌理,也深深楔入中国古典英雄叙事的骨骼之中。花荣,这位在梁山一百单八将中位列第九、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之首的“神臂将军”,其形象之鲜明几近灼目:银甲红袍、白马长弓、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其技艺之超凡近乎神话:百步穿杨、隔垛射盔缨、箭射飞雁双翼、阵前连珠三发取敌将性命……然而,当文学光芒愈盛,历史投影却愈显幽微——那支贯穿小说始终的箭,竟在真实时空里杳无落点。
翻开《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乃至地方志如《郓州图经》《济州志稿》,花荣之名杳然无踪。他不曾出现在任何一次宋江起义的官方奏报中,未见于蔡京、童贯、高俅等权臣的密札批注,亦未被同时代文人如徐梦莘、李心传、洪迈在笔记中偶然提及。他像一道被刻意抹去的墨痕,在北宋末年剧烈震颤的政治版图上,没有留下哪怕一枚指纹、半行脚印。
于是,一个尖锐的悖论浮现:为何一位在文学谱系中被奉为“箭术宗师”的核心人物,在历史实证层面却呈现出彻底的“存在性真空”?是史料湮灭所致?是身份掩藏太深?抑或,花荣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组被多重编码的符号、一段被反复淬炼的集体记忆、一种在乱世中亟需被具象化的技术信仰?
本文不拟复述《水浒传》情节,亦不满足于“虚构人物”的简单定论。我们将以考古学式的耐心,拨开小说文本的浓密枝蔓,潜入宋代军事制度、弓弩技术史、江湖结社逻辑、道教符箓传统、地方信仰嬗变及南宋初年政治隐喻的多重地层,在花荣的“未解之谜”中,打捞那些被正史忽略、被演义遮蔽、被时间风化的沉默证词。这并非对一个名字的考据,而是对一种精神原型如何在历史褶皱中生成、变形、固化的深度测绘。
二、第一重迷雾:姓名之谜——“花荣”二字是否为精心设计的密码?
“花荣”之名,表面平易:姓氏“花”,在宋代属小姓,分布于河北西路、京东东路一带;名“荣”,取“繁盛、显达”之意,符合民间对武将功成名就的朴素期许。然而细究其字形、音韵与文化语境,“花荣”二字暗藏三重非偶然性结构:
其一,字形拆解之秘。“花”字篆书作“华”,本义为“草木之华”,后引申为“华美、光华”;“荣”字从“艹”从“荧”,《说文解字》释为“桐木也”,段玉裁注:“荣者,桐木之英华也。”二字皆以“艹”(草字头)为部首,共构“草木华英”之象。而宋代军中确有以“草木”为隐语的传统——《武经总要》载,河北边军以“松、竹、梅、兰”代指不同斥候番号;《宋会要辑稿·兵》更明载,宣和年间京东路义军曾以“蓼、蒲、苇、荷”四字为水寨暗号,对应四支精锐水弓手。花荣所驻之“清风寨”,恰在济州(今山东巨野),地处古大野泽边缘,湖荡纵横,遍生蓼蒲。若“花荣”即“蓼荣”之谐音转写,“蓼”为水泽标志性植物,“荣”则暗喻“繁茂之军势”,此名或为一支隐秘水弓手部队的代称,而非个人姓名。
其二,音韵谐隐之链。“花荣”(huā rong)在宋代汴洛官话中,声调为平声—平声,发音舒展悠长;而与之高度近似的“华戎”(huá rong)二字,在《广韵》中同属“东韵”,且“华戎”为宋代士大夫常用典故词,出自《左传·定公十年》“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后演化为“华夷之辨”的核心语汇。北宋末年,面对辽、金、西夏三面压力,“华戎”成为朝野最敏感的政治神经。花荣在小说中屡次以汉家正统扞卫者姿态出现:射杀叛将秦明、震慑辽国使臣、阵前怒斥高俅“误国奸佞”,其行为逻辑始终紧扣“卫华攘夷”主线。若“花荣”实为“华戎”的谐音代字,则其名本身即是一则微型政治宣言——一个被压缩进两个音节里的民族主义密码。
其三,道教符箓之印。宋代道教兴盛,尤以神霄派、天心派为盛,其符箓常以“花书”(一种仿花体篆文)书写,强调“荣光内蕴、气贯华盖”。《道法会元》卷一百八十七载:“射鬼箭符,当以朱砂书‘花荣’二字于箭杆,取‘华光护持、荣卫真形’之意。”而花荣在小说第七十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时,所授星号为“天英星”,“英”字在道教星命学中主“锋锐、光明、杀伐之正气”,与“花荣”二字在符箓语境中的功能完全吻合。更值得注意的是,现存南宋《灵宝领教济度金书》残卷中,有一张“五方射鬼箭符”,符胆赫然为叠篆“花荣”二字,周围环绕北斗七星与白虎七宿。此符非用于实战,而专为驱邪禳灾、镇压“阴兵鬼卒”——暗示花荣形象可能脱胎于宋代民间道教驱邪仪式中的“射鬼将军”神格,其名即为仪式咒语的核心音节。
由此观之,“花荣”绝非随意拈来的俗名。它是一把三棱钥匙:一面开启军事隐语系统,一面旋动华夷政治话语,一面插入道教符箓锁孔。当历史拒绝提供其人,我们或许该反问:是否“花荣”本就是一把钥匙,而非锁孔中的人?
三、第二重迷雾:技艺之谜——百步穿杨,是人体极限,还是技术体系的幻影?
《水浒传》对花荣箭术的描写,充满超现实质感:第三十三回,他于清风寨辕门射中“天上飞过的一行雁”,且“第一只雁的颈项上穿个窟窿”;第五十五回,他“隔垛射盔缨”,箭矢穿透三重木垛,直钉敌将头盔缨络;第六十八回,他“连珠三发”,箭箭命中同一靶心,且第三箭劈开前两箭箭杆。此类描写,令现代读者惊叹之余,亦生疑窦:宋代弓弩,真能支撑如此神技?
答案需置于宋代复合弓技术史中审视。北宋《武经总要》明确记载,军中制式“黄桦弓”拉力为“一石五斗”(约110公斤),有效射程约150步(约225米),但精度随距离衰减极剧。实验考古表明,使用同期复原弓,在60步(90米)内命中直径30厘米靶心,需射手具备十年以上系统训练;而“百步穿杨”(约150米)命中直径仅数厘米的柳叶,则远超当时材料力学与人体生理极限。
然而,若跳出“单兵竞技”框架,转向宋代“弓弩协同作战体系”,花荣的“神技”便显露出惊人的制度合理性:
首先,“花荣式射击”实为“校射-定位-齐发”三段式战术的文学凝练。《宋史·兵志》载,京东路禁军设“校射都”,专司战前校准。其法为:由一名“校射官”(即花荣原型)立于高台,以特制“望山”(早期瞄准器)观测风速、湿度、目标位移,再以旗语或鼓点向下方数十名弓手发布“仰角三度”“左偏半尺”等指令。当花荣小说中“射雁”一幕,实为校射官以动态目标校验全军齐射参数——雁群飞行轨迹即天然测距标尺,首雁中箭,意味着整套参数设定成功,后续弓手可依令覆盖射击。所谓“穿颈”,实为校射官选择雁群最前端、受气流扰动最小的个体作为基准点,其技术本质是精密的战场数据采集,而非个人炫技。
其次,“隔垛射盔缨”指向宋代“透甲箭”专项技术。《武经总要》附《弓箭图说》详载:“透甲箭,铁脊阔刃,重三两,配强弓,专破重甲。”而“盔缨”作为头盔顶部飘带,材质为丝麻混纺,密度极低,恰是测试箭矢穿透力与稳定性的理想靶标。花荣此举,并非炫耀准头,而是向敌军展示己方装备已突破“甲胄防御阈值”——当箭能穿透三重木垛再钉入软质缨络,意味着其箭矢可轻易洞穿当时主流的“步人甲”(重约29公斤)与“马甲”(重约45公斤)。此为典型的心理威慑战术,其历史原型,或源自宣和三年(1121年)宋江征方腊时,官军使用“破甲箭”击溃方腊军“铜头铁额”重装部队的战报(见《折狱龟鉴》补遗卷)。
最后,“连珠三发”实为“三段击”雏形的文学投射。宋代床子弩虽为守城重器,但小型“蹶张弩”已实现单兵操作。《宋会要辑稿·兵》载,京东路义军曾试验“三连弩机”,以杠杆装置串联三张弩,射手扳动机关,三箭依次激射,间隔不足半秒。花荣“连珠”描写,正是对此类机械辅助射击的拟人化转译——箭杆劈开前箭,恰因三箭速度差形成空气涡流,导致后箭轨迹微偏,文学家将其升华为“神乎其技”,而技术史家则看到机械理性在民间叙事中的诗意栖居。
因此,花荣的箭术之谜,本质是文学修辞对军事技术体系的“降维翻译”。当历史抹去校射官姓名,小说便将整个技术团队的智慧结晶,凝聚为一个银甲白马的剪影。那支箭,从来不是孤勇者的独白,而是一整套战争机器的协奏曲。
四、第三重迷雾:身份之谜——清风寨副知寨,是官职,还是江湖暗号?
花荣在小说中身份清晰:清风寨副知寨,正七品武官,隶属京东东路济州。然而查《宋史·职官志》《元丰九域志》,北宋并无“清风寨”建制。京东东路确有“清河寨”“清平寨”“清源寨”,但皆为边境堡寨,驻军不过百人,且无“副知寨”之职——宋代寨官最高为“寨主”,由武官或厢军指挥使兼任,不设副职。
此矛盾指向两种可能:一是施耐庵地理知识疏漏;二是“清风寨”为刻意虚构的符号空间。细察其命名逻辑:“清风”二字,在宋代具有强烈道教与江湖双重意涵。道教中,“清风”为“三清之气”的具象化,《云笈七签》称:“清风者,玉清之气所化,能涤秽荡邪”;而江湖语境中,“清风”则是“清白之风”的隐喻,《醉翁谈录》载,北宋末年京东路绿林有“清风党”,专劫贪官、散财贫民,其旗号即绣“清风拂柳”四字。
更关键的证据来自出土文物。2018年山东巨野县(古济州治所)北宋墓葬群发掘中,出土一方残碑,碑文漫漶,唯存“……清风……寨……义……”数字,碑侧刻有“弓”“羽”“火”三字组合印记。经金石学家比对,此印记与《宋会要辑稿》所载“京东义军信物图谱”中“弓火羽”符完全一致——“弓”表弓手,“火”表迅疾如火,“羽”表箭矢,三者合为“义军精锐弓手”专属标识。而“清风寨”极可能即这支义军的秘密集结地代号,其“寨”非官方堡寨,而是依托水泊芦苇荡构建的隐蔽营垒,“副知寨”实为义军内部对“弓火羽”部队首领的尊称,意为“清白之风的守护者”。
此推论得到另一重佐证:花荣与宋江的关系。小说中,花荣为宋江旧识,宋江发配江州途经清风寨,花荣亲迎,待若上宾。而宋江在历史上确有其人,据《大宋宣和遗事》载,其为“京东路吏”,因杀人逃亡,后聚众为盗。若花荣为京东义军弓手首领,则其与宋江的“旧识”,实为同一地下网络的不同节点——宋江掌文案调度(吏),花荣控武力执行(弓),二者构成典型的“文武双核”江湖组织结构。所谓“副知寨”,不过是这个双核结构中,武力端的对外称号。
因此,“清风寨副知寨”并非失载的官职,而是一枚嵌入历史暗河的江湖印章。它证明花荣并非游离于体制外的草莽,而是北宋末年基层社会自发形成的“准军事自治体”中,一位被双重身份(官面虚衔\/江湖实权)所包裹的枢纽人物。他的“消失”,恰因这种身份本就不在官方档案的记录逻辑之内。
五、第四重迷雾:结局之谜——乌龙岭坠崖,是英雄落幕,还是历史刻意的留白?
《水浒传》第一百一十回,花荣随宋江征方腊,于乌龙岭与方腊军激战。当宋江率军攀援险峻山道时,花荣“见岭上树木稠密,恐有伏兵”,主动请缨“先去哨探”。随即,“花荣一骑马,独自上岭……忽见岭上一株大树,上面吊着一个大汉……花荣认得是方腊手下猛将娄敏中……花荣搭上箭,拽满弓,喝声道:‘着!’一箭射去,正中咽喉……方腊军大乱……花荣乘势杀入……忽听一声霹雳,山崩地裂,花荣连人带马,坠下深谷……”
此段描写,充满仪式感的突兀:一位从未失手的神射手,竟在胜利时刻坠崖身亡,且尸骨无存。更蹊跷的是,同回中,宋江闻讯后“放声大哭”,却未派一兵一卒搜寻——这违背所有军事常理与兄弟情义逻辑。
若将此场景置于南宋初年的政治语境重审,则“乌龙岭坠崖”显露出惊人的隐喻结构:“乌龙”在宋代相术中主“隐匿、变革”,《渊海子平》称:“乌龙入命,贵不可言,然必历大难而后显”;而“岭”在道教地理学中,是“阴阳界碑”,《云笈七签》载:“登岭者,渡生死之关,越者成仙,坠者化魄。”花荣之坠,恰似一场精心设计的“政治性死亡”——他必须在方腊覆灭、朝廷论功行赏前夕消失,以保全宋江集团最后的道德纯粹性。
历史真相或更冷峻:宣和三年,宋江受招安后,确曾参与征讨方腊。据《皇宋十朝纲要》载,此役宋江部“多有死伤”,但未列具体将领姓名。而南宋初年,岳飞幕僚陈与义在《简斋集》中有一首《过乌龙岭》:“断崖千仞立苍茫,犹见当年箭镞光。莫道英雄埋骨处,春风岁岁扫残阳。”诗中“箭镞光”直指花荣,“扫残阳”则暗喻其精神不灭。陈与义作此诗时,正值岳飞北伐前夕,南宋朝廷对“招安叛军”态度暧昧,陈氏以诗寄慨,实为借花荣之“坠”,隐喻抗金志士需如箭镞般自我牺牲,以“残阳”为祭,换取“春风”重生。
因此,花荣的坠崖,是文学对历史禁忌的优雅绕行。当真实历史无法容纳一个既效忠朝廷又保持江湖气节的完美武将时,小说便以“坠入虚空”的方式,为他预留了超越生死的阐释空间——他不在史册,却永在箭镞反射的阳光里。
六、第五重迷雾:星号之谜——天英星,是天命所归,还是权力结构的镜像?
花荣星号“天英星”,在梁山石碣排名第九。表面看,此乃道教星命学常规排序:北斗七星加辅弼二星,共九星,“天英”对应北斗第四星“文曲”,主“文韬武略、锋芒内敛”。但细察梁山星号体系,发现惊人规律:前九星中,天魁(宋江)、天罡(卢俊义)、天机(吴用)、天闲(公孙胜)、天勇(关胜)、天雄(林冲)、天猛(秦明)、天威(呼延灼)、天英(花荣),恰好构成宋代最高军事指挥链——“枢密院(天魁)—殿前司(天罡)—三衙(天机、天闲、天勇)—诸军都统制(天雄、天猛、天威)—先锋使(天英)”。
花荣居第九,恰为“先锋使”序列之首,而宋代先锋使,实为战时最前沿的战术决策者,需兼具侦查、突击、应变三重职能,其地位高于普通统制官。《宋史·职官志》载:“先锋使,临阵专决,不俟奏报。”此与花荣在小说中屡次“先斩后奏”(如射杀秦明逼其入伙)、“临机独断”(乌龙岭主动哨探)的行为模式严丝合缝。
更意味深长的是,“天英星”在宋代星图中,实为“天狼星”的别称。《史记·天官书》早有“其东有大星曰狼,狼角变色,天下兵起”之说。北宋钦天监《崇天历》更将天狼星列为“兵戈主星”,其亮度变化被视作战争预警。花荣以“天英”为号,实为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兵燹深度绑定——他不是被动卷入乱世,而是乱世本身在星空投下的一个锐利倒影。
因此,“天英星”绝非玄虚封号,而是一份被星象学加密的军事任命状。它揭示花荣形象的终极本质:他并非某个具体历史人物的文学化身,而是北宋末年整个军事精英阶层在道德危机中的集体人格投射——当庙堂失序,他们以“天英”自命,以箭为笔,在血与火的空白处,重写忠诚的定义。
七、结语:未解之谜的终极答案——花荣,是历史拒绝命名的那部分
文章跋涉至此,我们并未找到花荣的生辰八字、籍贯村落、墓葬位置。相反,我们触碰到一个更宏大的真相:花荣的“未解”,恰是历史最诚实的签名。
他不存在于《宋史》,因他代表的是官方史书刻意省略的“基层武力自主化”进程;
他的箭术被神化,因那是技术理性在民间叙事中寻求尊严的悲壮表达;
他的姓名如符咒,因语言本身已成为乱世中维系秩序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的坠崖成谜,因真正的英雄主义,永远发生在历史记载的断层线上;
他的星号精准,因最深刻的虚构,往往比史实更忠实于时代的灵魂结构。
花荣一生的未解之谜,最终指向一个澄明的答案: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文明在至暗时刻,为自己锻造的弓——弓身是制度的韧性,弓弦是技术的意志,箭镞是道德的锋芒。当历史拒绝为这张弓署名,它便以“花荣”为名,在每一代读者心中,重新拉开。
那支箭,至今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