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段路,是在近乎完全的黑暗中进行的。头灯的光束只能照亮前方几步之遥、被冰雪覆盖的崎岖路面。风小了,但寒冷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在面前凝成浓重的白雾,瞬间被黑暗吞噬。陆寒洲已无法感知时间,也无法思考。身体靠着数日来磨练出的、近乎本能的机械节奏移动:抬腿,下杖,重心前移,换腿,周而复始。意识悬浮在极度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空茫之中,只有那个坐标的经纬度,像黑暗中的唯一星标,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当天际线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介于深蓝与墨灰之间的鱼肚白时,脚下的坡度似乎终于开始放缓。不再是令人绝望的攀升,而是相对平缓的上坡。他迟钝地意识到,可能接近了。
空气稀薄到极点,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刀片,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头痛欲裂。但他强迫自己抬起头,望向光源渐强的东方。
然后,他看见了。
在视野的尽头,黑暗与晨光的交界处,山脊的轮廓之上,出现了一个人工结构的剪影——一个简陋的、由石块垒砌的圆形观景平台。平台边缘,似乎立着一个身影。
那一瞬间,陆寒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又在下一秒疯狂擂动,猛烈到让他几乎站立不稳。所有的疲惫、疼痛、寒冷,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麻痹的冲击力暂时覆盖。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粗重到骇人的喘息声在寂静的黎明前空气中回荡。他不敢眨眼,怕那只是缺氧和极度疲惫产生的幻觉,怕眨眼之后,那身影就会像海市蜃楼般消散在渐起的晨光里。
天光,就在他凝固般的注视中,一丝丝、一缕缕地增强。墨蓝褪去,靛青泛起,然后是橙红与金黄的熹微,如同最细腻的工笔,一点点勾勒出雪山连绵的雄伟轮廓,也照亮了观景台和那个身影。
是她。
沈清辞。
她穿着一身厚重的深色防风衣,背对着逐渐灿烂的东方,面向着他来时的方向。晨光在她身后铺开,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发丝在清冷的山风中微微拂动。她的面容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身姿挺拔而沉静,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整整一个世纪,等待着黎明,也等待着他的抵达。
没有挥手,没有呼唤,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她只是站在那里,如同这雪山的一部分,沉默、坚定、存在。
陆寒洲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碎的哽咽,被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掩盖。他抬起如同灌铅般沉重的腿,一步,又一步,朝着那个观景台,朝着那个身影,挪动过去。
最后几十米的距离,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她身上,却又感觉一切都不真实。脚下的碎石、稀薄的空气、刺骨的寒风,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她,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越来越清晰。
终于,他踏上了观景台粗糙的石面。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不敢再靠近,只是贪婪地、近乎痴迷地看着她。她的脸比记忆中清瘦了些,肤色被高海拔的阳光晒出浅浅的小麦色,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他预想中的激动、悲伤或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宁和。
四目相对。
雪山之巅,万籁俱寂,唯有风声掠过耳畔,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初升的太阳恰好跃出远方的山脊线,万丈金光轰然洒落,瞬间点燃了连绵的雪峰,将它们染成燃烧般的金红色,也将观景台上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石面上。
在这瑰丽而神圣的日出景象中,陆寒洲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两个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字:
“……清辞。”
沈清辞看着他。看着他憔悴不堪、饱经风霜的面容,看着他干裂渗血的嘴唇,看着他眼中交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复杂情感——劫后余生的庆幸、难以置信的恍惚、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她的心,在胸腔深处,无声地塌陷了一角,泛起细密的疼痛。但她脸上的表情,依旧维持着那种必要的平静。
她没有问他“你怎么上来的”,也没有说“你受苦了”。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仿佛他的抵达,本就在预料之中。
然后,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稀薄的空气和风声,传入他的耳中:
“你走到了。”
不是“你找到了”,而是“你走到了”。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它承认的是他这段艰难跋涉的过程本身,是他凭借自身意志完成的这段路途,而非仅仅是“找到她”这个结果。
陆寒洲的眼中,瞬间涌上一层滚烫的热意,又被寒风迅速吹冷。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将那股汹涌的情绪死死压住。他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却用尽了力气。
他走到了。独自一人,拖着这副破败的身躯和几乎崩溃的精神,走到了这个她指定的、世界之巅的坐标。
此刻,站在这里,站在她面前,沐浴在雪山日出的万丈金光中,过去数月所有的疯狂、痛苦、追寻、崩溃、以及这最后一段炼狱般的攀登……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这纯净而磅礴的光与雪洗涤、沉淀,化为了背景。
巅峰相见。没有拥抱,没有泪水,没有激动的言语。
只有两个历经劫波、身心俱疲的人,站在地球最高的地方,在太阳初升的、最清澈的光明里,沉默地相对。
这沉默本身,重若千钧,却仿佛是他们此刻唯一需要的、也是最真实的语言。它诉说着无法言说的创伤,难以承受的分离,孤注一掷的奔赴,以及,在这近乎神迹的壮丽背景下,一丝微弱却顽强地重新建立起来的、静默的连接。
沈清辞看着他被金光勾勒的、写满风霜与坚持的侧脸,知道真正的、更艰难的对话尚未开始。但至少,他来了。凭着自己的力量,走到了这里。
而陆寒洲,迎着刺目的朝阳和凛冽的寒风,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大地和身边她真实的存在,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段攀登的终点,或许不是答案,而是另一个开始。一个需要他们一起,在阳光下,直面所有鲜血淋漓真相的开始。
但此刻,在这一刻,能站在这里,看见她,看见日出,便已足够。足够让他那几乎枯竭的灵魂,汲取到一丝活下去、继续向前的、微弱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