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遗忘之城内外开始有了些年节的喜庆气息。
内城街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家户户门口贴上了红纸剪的窗花,空气中隐约飘着蒸馍馍、炸丸子的香气。工坊区难得放了三天短假,只留必要人员值守。
但百花寨的绣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花弄影烦躁地将一把干果壳扫到地上,对着坐在窗边安静剥松子的姐姐抱怨:“这都多久了?三婆婆去说了也有七八天了吧?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李辰那边是啥意思?娶还是不娶,给句痛快话啊!”
花倾月将剥好的松子仁放进小碟里,动作依然优雅,但眉眼间也凝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和急切。
自那日从桃花源归来,见识过那仙境般的生活,品尝过那不可思议的温存后,姐妹俩的心就彻底留在了那里。
什么寨主威严,什么祖训旧规,在触手可及的人间天堂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们恨不得立刻嫁过去,住进那片温暖如春的土地,成为那仙境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之一。
可左等右等,除了遗忘之城按计划派来的工匠、物资,以及偶尔送来的新鲜果蔬(现在姐妹俩看着这些“恩赐”,心情复杂,既欢喜又觉得不够),关于婚事的正式回应,却迟迟未至。
终于按捺不住,前几日姐妹俩央求三婆婆再去一趟遗忘之城,探探口风,催催进度。
“急什么。”花倾月终于开口,声音还算平静,“三婆婆昨日不是传信回来说,已与玉夫人深谈过,玉夫人并未回绝,只说需从长计议么?”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这要计议到什么时候去?”花弄影噘嘴,“我看就是托词!说不定那李辰又瞧上别家姑娘了,或者他家里那些女人不乐意,拦着不让咱们进门!”
这话说中了花倾月心底一丝隐秘的担忧。
李辰的后院,毕竟已有九位夫人,个个出色。自己和妹妹虽是寨主,容貌不俗,但论起家世、情分、乃至相处时日,都远不及那些“旧人”。
她们真的能容下新人吗?尤其是那位掌管内务、精明干练的八夫人玉娘……
正心乱间,楼下传来三婆婆归来的声音。姐妹俩立刻起身,快步迎下楼。
“婆婆,怎么样?玉夫人怎么说?”花弄影迫不及待地问。
三婆婆看着两个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丫头,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接过花倾月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才缓缓道:“玉夫人……很客气,礼数周全。话也说得很明白。”
“她怎么说?”花倾月的心提了起来。
“玉夫人说,城主对两位姑娘的心意,她是知晓的,内院诸位姐妹也并无异议。”三婆婆斟酌着词句,“只是……眼下有一桩难处。”
“什么难处?”花弄影急问。
“桃花源里,预备给各位夫人居住的新大院,主体虽已建成,但内部装饰、各院布置、以及一些配套的暖阁、花园景致,都还差些火候。尤其是眼下寒冬,许多精细活计做不了,最快也得等来年开春,地气回暖,才能彻底完工。”
三婆婆看着姐妹俩:“玉夫人的意思是,若现在仓促成婚,两位姑娘嫁过去,总不好还让姑娘们住在外城的老宅院里,与诸位夫人分开。可新院子没拾掇好,住进去也不舒坦,反倒委屈了姑娘。不如……再耐心等等,待来年春暖花开,院落齐备,再风风光光地迎娶两位姑娘进门,届时直接入住新居,岂不更好?”
“等开春?”花弄影声音拔高,“那还得等好几个月呢!这分明就是借口!是她们不想我们早点进门!什么院子没弄好,我看就是托词!”
花倾月拉住妹妹,看向三婆婆:“婆婆,玉夫人……真是这么说的?没有其他意思?”
三婆婆点头:“老身看来,玉夫人话虽委婉,倒不像是推脱。她甚至还带老身远远看了一眼那正在兴建的大院,确是规模宏大,工匠如云,只是天寒地冻,许多地方都停了工。她也坦言,如今城主忙碌,内院诸位夫人有孕的有孕,管事的管事,年关将近,诸事繁杂,此时添新人,恐安置不周,反生嫌隙。倒不如缓一缓,准备周全些,对大家都好。”
这话合情合理。花倾月心中稍定,但那份急切却并未减少。等待的滋味,实在磨人。
“那……那就只能等到开春了?”花弄影像被戳破的皮球,蔫了下来。
“玉夫人还说了,”三婆婆补充道,“这段时日,两位姑娘若想念城中姐妹,或想尝尝鲜,随时可去。就当是提前熟悉熟悉环境,走走亲戚。”
这算是给了个甜枣,但终究解不了渴。姐妹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与不甘。可对方理由充分,态度也算诚恳,她们再心急,也不好胡搅蛮缠。
“罢了……等就等吧。”花倾月轻叹一声,“只是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花弄影也闷闷不乐地坐到一边,嘟囔:“就知道吃吃吃,谁稀罕……”
百花寨这边婚事暂缓,李辰却并未闲着。
年关越近,他越惦记关外那几千依附生存的流民。虽说已采取分流安置、以工代赈的措施,但效果如何,人心是否安定,都是未知数。
这日,李辰处理完手头急务,对正在核对年礼清单的玉娘道:“夫人,陪我去关外走走?看看年关下,外面情形如何。”
玉娘放下笔,凤目微挑:“夫君这是不放心?张先生和韩韬日日都有简报。”
“简报是死的,人是活的。亲眼看看,心里才有底。”李辰起身,拿起挂在墙上的普通棉披风,“微服,就咱们俩,带几个便衣护卫远远跟着就行。”
玉娘知他性子,也不再多说,换了身不起眼的素色棉裙,披上斗篷,随李辰出了门。
梦晴关的侧门悄然打开一道缝隙,两人低调混入关外的人流中。
与月前相比,关外这片自发形成的聚居区,已然大变样。
积雪被清扫到道路两侧,露出踩得坚实的泥土地面。窝棚虽然依旧简陋,但排列整齐了许多,明显经过规划。几条主要的“街道”两旁,竟然支起了不少摊子!
有卖烤得焦黄、散发着粗粮香气的贴饼子的;有摆着几捆干柴、几块冻得硬邦邦的不知名兽肉的;有妇人守着个小炉子,煮着热气腾腾的野菜汤,旁边摆着几个粗陶碗;甚至还有个简陋的剃头挑子,老师傅正给人刮脸,动作麻利。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虽然不多)混杂在一起,竟真有几分市井烟火气。
一些穿着遗忘之城统一发放的、半新旧棉袄的汉子,三三两两聚在避风处,晒着难得露脸的冬日太阳,说着闲话,脸上虽仍有菜色,但眼中已不见了初来时的死寂。
“没想到……还挺热闹。”李辰有些意外,低声道。
玉娘目光扫过那些摊贩和行人,轻声道:“人以食为天,有口吃的,有活干,人心就能稳下来。咱们以工代赈,发的是粮食和少许工钱。这些人得了粮食,自家吃用之外,有余力的便拿出来换些其他所需,这集市自然就形成了。王犇那粗胚,还知道派人在集市维持秩序,抽点微末的‘管理费’,倒是无师自通。”
李辰微微颔首。基层的活力,有时候确实会自发产生秩序。
只要大方向把控住,给予基本生存保障和公平机会,百姓自己就能找到活下去、甚至活得好一点的办法。
但繁荣之下,阴影依旧存在。
集市边缘,背风的墙角,仍蜷缩着一些身影。
他们大多年老体衰,或拖家带口、孩子太小无法劳作,只能依靠每日那两碗稀薄的施粥吊命。眼神空洞,了无生气。
更远处,新起的坟包在雪地里格外刺眼,有些连个标记都没有。
“能动的,都想办法动起来了。”玉娘叹道,“可总有些……是真没办法。咱们的救济,也只能保证不饿死。这寒冬,对他们来说,每一日都是煎熬。”
李辰沉默地看着那些蜷缩的身影,心中沉重。
他知道,自己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
但每看到一条生命在眼前无声凋零,那份属于穿越者的良知和身为一城之主的责任,便狠狠揪扯着他。
“回去后,让张启明再统计一下,这些完全失去劳力、又无亲属依靠的老弱病残,到底有多少。从年节的预备物资里,再挤一挤,每人每日多加半碗稠粥,再多发几斤木炭。”李辰沉声道,“另外,以我的名义,在关外设一处‘慈济堂’,收留实在无处可去的孤儿孤老,城里几位懂医术的妇人轮流去照看一下。钱粮……从我的份例里出。”
玉娘握住李辰的手,轻声道:“夫君仁慈。妾身会安排妥当。”
两人正低声说着,玉娘目光忽然一凝,瞥向集市角落一个看似在买杂粮、实则眼神飘忽、不断打量四周环境的汉子。
那人穿着与流民无异的破旧棉袄,但脚下那双靴子的磨损程度和式样,却与寻常流民或苦力截然不同。
玉娘不动声色地靠近李辰,耳语道:“三点钟方向,那个买豆子的,脚上靴子,是东山国军中底层军官的制式,虽然做了旧。”
李辰眼神微凛,顺着玉娘暗示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了异常。
不止那一人,附近还有两个看似闲逛的汉子,举止间也透着训练过的痕迹,与周围流民格格不入。
“看来,有些人,已经等不及要过年了。”李辰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夫人,让你手下那些‘眼睛’,盯紧这几个人,看看他们跟谁接触,往哪里去。”
“妾身明白。”玉娘凤目中寒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