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晴关内,临时召集的军政会议气氛凝重。
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众人眉宇间的忧色。
张启明:“城主,诸位,关外聚集已近四千,且每日仍有数十上百流民蹒跚而来。仅靠施粥、发旧衣,杯水车薪。人聚则易乱,无事则生非。如今关外已是鱼龙混杂,窃案、殴斗时有发生,长此以往,恐成大患。”
韩韬按着剑柄,眉头紧锁:“末将已加派了两队人马在关外巡弋弹压,但治标不治本。人太多了,管不过来。而且,确实发现有形迹可疑之人混杂其中,似在打探关内虚实。”
王犇粗声粗气道:“城主,按您之前的吩咐,俺从流民里挑了些看着老实的青壮,编了两个‘辅建营’,约莫三百人,已经开始清理通往百花寨第二段路的积雪了。干活倒是卖力,就是……人还是太少,解决不了大问题。”
李辰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听着众人的汇报。关外那片雪地中的哀鸿,如同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口。仁慈不能当饭吃,秩序需要空间和资源来维持。
“张先生,”李辰看向张启明,“你有何具体想法?”
张启明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梦晴关周边那些已被标记、表示归附或受影响的村落:“城主,属下以为,堵不如疏,聚不如散。关外无法容纳,何不将人引导至这些地方?”
“您看,张家庄、李村、王畈……这些村落皆已表示遵从遗忘之城号令,推行了连保制,但其本身人口不足,荒地尚多。如今寒冬,正是兴修水利、平整土地、加固村墙的好时机,却苦于人力短缺。”
“我们可以将符合条件的流民,以家庭或同乡为组,分散安置到这些村落中去。”
“由各村保长、甲长负责接收和管理,遗忘之城统一调配粮食作为酬劳和安家费。流民去了,立刻就有活干——修葺房屋、挖掘沟渠、采石伐木、甚至参与各村通往主干道的小路修筑。以工代赈,就地安置。”
韩韬眼睛一亮:“此法甚好!既能缓解关外压力,又能加快周边建设,增强这些村落的防御和生产能力!流民分散开来,不易聚集生事,也便于管理!”
李辰沉吟片刻,问道:“粮食从何而来?安置初期,他们无法立刻自给,需要我们持续投入。”
张启明早有准备:“城主,四海货行的胡管事,前日又送来一批货款和兑换清单。此次除了银钱,更多的是以粮抵款。南边几个产粮区,今年收成尚可,粮价虽涨,但比起我们那些‘冬瑞’的利润,仍是九牛一毛。胡管事说,只要我们有货,粮食要多少,他都能设法运来。”
李辰闻言,嘴角勾起一丝略带讽刺的弧度:“用有钱人趋之若鹜的‘仙果珍蔬’,从他们粮仓里换出粮食,来养活走投无路的穷人……这生意,做得。” 他看向玉娘,“夫人,告诉周管事(胡管事的上司),以后的货款,尽量用粮食、布匹、等实用物资结算,金银铜钱次之。我们需要的是实实在在能养活人、能建设家园的东西。”
玉娘颔首:“妾身明白。此事我会与周、胡二位管事细谈。”
“还有城内,”李辰继续部署,“按照原计划,新的居住区要等开春地化冻后才能动工。眼下住房确实紧张。张先生,入城安置的标准要再细化。同等条件下,优先接纳有完整家庭(夫妇带子女)、有特殊技艺(工匠、医者、识字者)、以及确实孤苦无依但品性温良的老弱。入城者,必须参加城内劳作或加入巡防、辅建队伍,遵守城规。”
“属下遵命。”张启明应下。
“韩韬,王犇,”李辰看向两位将领,“流民分散安置到各村后,巡防压力会转移到外围。你们要拟定计划,增加对各村的定期巡访,协助训练村中壮丁,建立烽火预警联络。那些编入辅建营的流民青壮,要混编我们的老兵,加强管理和教化,从中择优补充进正规巡防队或筑城队。”
“末将(属下)明白!”
一场会议,将庞杂沉重的流民压力,分解成了疏散安置、以工代赈、外围建设、兵力补充等一系列具体可操作的步骤。
遗忘之城的治理机器,在压力下展现出惊人的韧性与效率。
命令迅速下达。关外的流民们在得知“北边城主”不仅施粥,还要给他们分派活计、安排住处、发放口粮的消息后,绝望麻木的脸上终于涌现出生气。
登记、编组、分配去向……尽管过程繁杂,条件也算不上优越,但对于在冰雪地狱中挣扎的人来说,这已是通往生的阶梯。
一批批流民家庭,在遗忘之城派出的向导和兵卒护送下,背着简陋的行囊,踏着积雪,走向周边那些挂着遗忘之城旗号的村落。等待他们的,是艰苦的劳作,也是安身立命的希望。
就在遗忘之城上下为消化流民、稳固根基而忙碌时。
千里之外,曹国境内,一处看似寻常、实则幽静的山谷草庐中。
一位青衣布履、面容清癯、双目却湛然有神的老者,正坐在窗下,阅读着几份辗转传来的讯息。这些讯息有的写在绢帛上,有的刻在竹简上,内容零散,却都指向北方那个新兴的势力。
“……冬月出鲜蔬,价比千金,洛邑公卿争购……”
“……于雪灾中广纳流民,设粥棚,发寒衣……”
“……以奇货易粮,散流民于附村,以工代赈,修路筑墙……”
“……练兵严谨,城防有序,东南百花寨已附……”
“……妻妾和睦,内政井井有条……”
老者看完,将简帛轻轻放下,望向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良久不语。
一旁侍立的童子忍不住好奇:“先生,这遗忘之城的李辰,似乎与寻常诸侯军阀不同?竟懂得用奢侈品换取实用物资赈济灾民,还懂得分散安置、以工代赈,避免流民聚众生乱。这……不像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的武夫。”
老者收回目光,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洞察世事的沧桑与一丝难得的欣赏:“岂止不像武夫。此子行事,颇有章法。敛财有术,取之豪奢,用之贫贱;治民有方,聚散得宜,软硬兼施;御下有道,文武各司其职,内宅竟也无甚风波……”
“更难得的是,其志似不在偏安。修路通寨,联村筑防,眼光已超出那一关一城之地。所图……怕是不小。”
童子惊讶:“先生如此看重此人?那他与东山国那几个王子,与新杞国,甚至与……洛邑那位相比如何?”
老者缓缓摇头:“东山国王子,冢中枯骨,只顾内斗。新杞屠通,豺狼之辈,野心有余,格局不足。洛邑那位……弑兄篡位,人心早失,不过苟延残喘。”
“至于这李辰……”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宛若乱世淤泥中,偶然生出的一株新莲,根基尚浅,却生机勃勃,方向未明。其所行之事,看似仁政,实则步步为营,根基扎得极稳。假以时日,气候养成,未必不能搅动一方风云。”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北方:“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这番作为,救民于水火,却也显山露水,必然触动各方利益。接下来的风浪,怕是不会小了。”
“先生,那我们……”童子欲言又止。
老者沉默片刻,轻声道:“且再看一看。让人留意东山国与新杞国的动向,尤其是……他们是否会因这遗忘之城,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草庐外,风雪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