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秋意总带着几分滞涩,玉垒山上的银杏叶黄得发脆,被风一吹,就簌簌地往锦江里落,像无数碎金片在水面上打转。刘禅站在宣明殿的回廊上,手里捏着一枚刚摘的橘子,指尖沾着黏腻的汁水,却没心思尝。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黄皓连滚带爬地闯进来,脸上的脂粉被汗水冲得一道一道:“陛下!陛下!绵竹……绵竹失守了!诸葛将军他……战死了!”
橘子“啪”地掉在地上,滚到廊柱边。刘禅盯着那枚橘子,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诸葛瞻死了?那个总在朝堂上挺直腰杆说“臣父武侯遗志不敢忘”的年轻人,就这么死了?他想起小时候,诸葛瞻总穿着和他父亲一样的素色袍子,站在殿角,安安静静的,像株没长开的青竹。
“邓艾……邓艾到哪儿了?”刘禅的声音有些发飘,像是踩在棉花上。
“已经过了雒县,离成都只有五十里了!”黄皓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城外的百姓都在往山里跑,世家大族的家眷也开始收拾金银了……陛下,咱们快跑吧!去南中,去东吴,总能找到安身之处的!”
刘禅没说话,转身往殿里走。龙椅上铺着的锦缎垫子还是新换的,绣着日月山河图,可坐上去却硌得慌。他想起章武三年,先帝躺在白帝城的病榻上,拉着他的手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那时他还小,只觉得父皇的手凉得像冰块。
“陛下,”光禄大夫谯周颤巍巍地走进来,手里拄着的拐杖在金砖地上敲出笃笃的响,“老臣有话要说。”
刘禅抬眼看他。谯周的胡子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很。这位老臣平日里总爱讲经论道,今天却穿了件正式的朝服,像是有大事要说。
“邓艾兵临城下,成都兵力空虚,难以抵挡。”谯周顿了顿拐杖,声音平稳得让人意外,“南中偏远,夷人反复,去了未必能安身;东吴虽为盟国,却远水解不了近渴,且吴蜀本就弱于魏,将来魏灭吴,陛下仍是阶下囚。依老臣看,不如降了。”
“降?”黄皓尖叫起来,“谯大人你疯了!我们是大汉天子,怎么能向曹魏称臣?”
谯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黄公公伺候陛下多年,该知道成都城里有多少兵马,有多少粮草。百姓早就被连年征战折腾得没了力气,谁还愿为这孤城拼命?与其城破后遭屠戮,不如降得体面些,保一城百姓平安。”
刘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体面?他这个大汉皇帝,降了魏,还有什么体面可言?可他又想起绵竹关的惨状,想起那些倒在沙场上的士兵,想起成都城里哭哭啼啼的百姓……他好像从来都没真正弄懂过“江山”二字,只知道在宫里听曲、玩斗蛐蛐,听黄皓说些“天下太平”的谎话。
“还有姜维将军啊!”有个年轻的侍中忍不住开口,“姜将军在沓中还有大军,只要我们守住成都,等他回师,定能击退邓艾!”
谯周摇了摇头:“姜维与钟会在剑阁对峙,自顾不暇,哪有功夫回援?就算他回来了,成都能撑到那时吗?当年武侯在时,六出祁山都没能撼动曹魏,如今这局面,谁还能回天?”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刘禅从头凉到脚。他忽然很想念诸葛亮,那个总爱板着脸教训他的相父。如果相父还在,一定不会让事情变成这样。相父会骂他,会逼着他理事,会把黄皓这样的人赶得远远的……可相父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殿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里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却照不透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刘禅看着满朝文武,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偷偷抹泪,有的眼神闪烁,像是在盘算着自己的退路。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连站都站不住。
“就依谯大人的意思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轻飘飘的,像别人在说话,“准备降书,明日……开城。”
黄皓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谯周躬身行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角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其他大臣们面面相觑,最终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那天夜里,成都城静得可怕。没有了往日的丝竹声,没有了酒肆的喧嚣,只有巡夜的士兵脚步声,敲在青石板上,敲得人心头发紧。刘禅躺在龙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小时候,相父牵着他的手在御花园里散步,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那是汉室的列祖列宗,在看着我们”。现在,那些星星还在吗?它们是不是也在看着他这个要投降的皇帝?
第二天清晨,刘禅穿着素色的衣服,带着太子和百官,打开了成都的北门。邓艾的军队已经在城外列好了阵,铁甲闪闪,刀枪如林。他捧着传国玉玺,一步步走出城门,膝盖在地上磕出沉闷的响声时,他忽然闻到了空气中的桂花香——今年的桂花,好像比往年开得更浓些。
邓艾走上前,接过玉玺,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刘禅,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让士兵们进城。
玉垒山边的风还在吹,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卷起那面刚刚竖起的降幡。蜀汉四十三年的基业,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幕了。有人说,是刘禅昏庸,是黄皓误国,是诸葛瞻无能。可站在空荡荡的宣明殿里,看着落满灰尘的龙椅,才会明白:当一个王朝的气数尽了,当一代代人把“兴复汉室”的誓言磨成了口头禅,当连皇帝自己都忘了为何要守这江山时,纵有玉垒山为屏,锦江为带,也终究挡不住那大势所趋。
远处的锦官城,织锦的机杼声又响了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那些织锦的丝线里,从此多了一丝化不开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