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上元节的热闹刚散,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烟花燃尽后的硫磺味儿和糖人、糕点的甜香。夜幕早早地笼罩下来,荣国府各处的灯笼却比平日亮得晚了些——连日的节庆,主子下人都乏了。
东院正房里却早早地掌了灯。地龙烧得暖融融的,驱散了正月里最后的寒峭。临窗的炕上铺着厚实的狼皮褥子,邢悦斜靠在锦绣大引枕上,身上盖着杏子红金线牡丹纹的锦被,脸色虽还有些产后的苍白,眉眼间却尽是柔和的倦意与满足。
贾赦坐在炕沿,手里笨拙却小心翼翼地抱着刚满月不久的贾琮。小家伙吃饱了奶,正睡得香甜,小脸鼓鼓的,睫毛又长又密,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一只小拳头从襁褓里挣出来,抵着下巴,时不时还咂巴一下嘴,像是在梦里回味着什么美味。
“你瞧他,睡觉还笑。”贾赦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儿子柔嫩的脸颊。
邢悦的目光从丈夫脸上移到儿子身上,又从儿子身上移回丈夫脸上,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烛光跳跃,将贾赦的侧影投在窗纸上,那轮廓比之从前,少了几分轻浮,多了几分沉稳。他抱着孩子的姿势虽然生疏,却极尽温柔,那双曾经只知提笼架鸟、掷骰斗酒的手,此刻稳稳地托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奶嬷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道:“老爷,太太,夜深了,让小少爷去歇着吧?”
贾赦有些不舍,却还是将孩子递了过去,又嘱咐道:“夜里警醒些,别让他冻着。”目送奶嬷嬷抱着孩子进了里间,他才转过身,在邢悦身边坐下。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外头起了风,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光影在窗纸上流动。远处隐约传来巡夜婆子单调的梆子声,更衬得这一室的静谧。
贾赦伸手,轻轻握住了邢悦放在被子外的手。她的手不似怀孕时丰润,还有些瘦削,触感微凉。他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包裹住,慢慢摩挲着。
“悦儿。”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邢悦抬眼看他。
“这个家,”贾赦的目光扫过屋内熟悉的陈设——她常坐的绣墩,琏儿描红的书案,窗台上那盆养得极好的兰花,最后落回她脸上,“因你,才真正像个家了。”
他顿了顿,像是要斟酌词句,却又觉得无需斟酌:“从前那些年,这院子于我,不过是个歇脚睡觉的地方。回来,是冷的;躺下,是空的。哪怕屋里堆满金银器皿,站满姬妾仆妇,心里头依旧是荒的,凉飕飕的,没个着落。”
他很少说这样剖白的话。邢悦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那些荒唐事,如今想来......”贾赦自嘲地笑了笑,“竟如隔世。那时总觉得,在外头呼朋引伴、一掷千金,才是快活。现在才明白,什么才叫真快活——”他握紧她的手,“是清晨起来,看见你在院子里浇花;是晚膳时分,听琏儿叽叽喳喳说学里的趣事;是夜里归来,知道有盏灯为我留着,有个人在等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真挚。
邢悦的心,像是被温热的水缓缓浸过,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时时察觉的情绪——初入府时的惶恐,面对冷眼时的隐忍,步步为营的算计,深夜苦战的孤寂——在这一刻,都被这番话轻轻托起,然后温柔地抚平。
她鼻尖微微发酸,却没有落泪,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了贾赦的肩上。他身上的气息干净清爽,带着冬日里淡淡的冷冽和一丝她熟悉的、属于家的暖意。
所有的隐忍与谋划,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不是为了地位权势。只是为了这一刻,这一室的安宁,这一句“像个家了”。
贾赦感觉到肩头的重量,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伸出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烛火“噼啪”轻响,燃到了尽头,光线暗了下去。贾赦小心地扶邢悦躺好,替她掖好被角,自己才在外侧和衣躺下。
黑暗中,邢悦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感觉到他手臂隔着被子轻轻搭在自己身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将她温柔地包裹。
出了正月,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柳条抽了新芽,迎春花在墙角绽出嫩黄。东院的日子,也如同这天气般,愈发地舒展开来。
贾琮满月后,邢悦的身子一日日恢复,气色渐好。贾赦依旧每日晨起练拳,精神矍铄,在外行走时,连那些惯常捧着他的清客们都觉出不同——这位赦老爷,眼里有了神,说话有了底,再不是从前那副酒色淘空、浑浑噩噩的模样。
而庄子上,周瑞送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喜人。
暖房经过一冬的精心伺候,加上开春后天气转暖,那些仙果的长势好得惊人。草莓一茬接一茬,红艳艳的果实压弯了枝头;蜜瓜藤蔓爬满了支架,一个个金黄的瓜在绿叶间若隐若现,香气随风飘出老远;水晶葡萄更是了得,一串串紫莹莹的果子挂在架上,像极了水晶帘子。
产量远远超出了预期。除了按例供奉府中——主要是东院和贾母处,仍有大量富余。周瑞起初还发愁,这样金贵的果子,吃不完可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烂在地里?
这日,邢忠全来东院请安。他如今在贾赦安排的闲差上做得顺当,人也精神了许多,穿着一身半新的靛蓝棉袍,规规矩矩给邢悦磕头。
“起来吧,自家兄弟,不必多礼。”邢悦让秋桐看座,又吩咐上茶。
邢忠全谢了座,略坐了坐,便说起外头的见闻。他是个踏实人,说话也实在:“......如今京城里,那些高门大户,越发讲究个‘稀罕’二字。前儿听说,南安郡王府为了尝一口岭南新到的荔枝,不惜动用八百里加急,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还有永昌伯府,为了一盆西域传来的‘鬼面兰’,一掷千金......”
邢悦听着,心中一动。她放下茶盏,状似无意地问:“忠弟,依你看,若是咱们庄子上那些果子拿出去卖,可能卖上价?”
邢忠全一愣,随即眼睛亮了:“大姐姐是说那些草莓、蜜瓜?那定然是能的!莫说卖,便是白送,怕也有大把人抢破头!只是......”他迟疑道,“这些毕竟是稀罕物,若大肆售卖,怕会引来瞩目,反而不美。”
“自然不能大肆售卖。”邢悦微微一笑,“若只开一间小小的铺子,每日限量供应,价定得高高的,只卖给那些真正识货、也出得起价的贵人呢?”
邢忠全沉吟片刻,抚掌道:“妙!物以稀为贵!越是难得,越是抢手。只是这铺子......须得寻个妥当人打理,既要可靠,又要机灵,不能露了跟府里的关联。”
“正是此意。”邢悦点头,“我思来想去,此事交由旁人我不放心。忠弟,你可愿替我操持?”
邢忠全霍然起身,激动得脸都红了:“大姐姐信得过,忠全万死不辞!只是......只是我笨嘴拙舌,怕经营不好......”
“无妨。”邢悦温声道,“铺子不用大,地段却要顶好的。我出本钱,你出面打理,再寻两个可靠伶俐的伙计。铺子里只卖咱们庄子上的鲜果,每日限量,卖完即止。价钱......”她顿了顿,“就按同等重量黄金的价来定。”
邢忠全倒吸一口凉气。金价?那得是何等天价!可转念一想,那些王公贵族,为了口腹之欲,何尝吝惜过金银?这法子,或许真能成!
接下来的日子,邢忠全便忙了起来。他依着邢悦的吩咐,在京中最繁华的东四大街,寻了一处不大却极精巧的铺面。地段好,却不扎眼,左邻是家卖古玩字画的清雅铺子,右舍是家专做苏绣的绸缎庄,来往的都是有身份、有银子的客人。
铺子的装修也是邢悦亲自定的调子——不奢华,却极清雅。门面用的是上好的楠木,牌匾请了书法大家题字,黑底金字,只三个字:**蜜意斋**。里头陈设简洁,多宝格上摆着几件邢悦从嫁妆里挑出的、不算顶贵重却别致的瓷器。正中设着一张紫檀木长案,案上永远只摆三样东西:一碟草莓,一盘切好的蜜瓜,一串水晶葡萄。每样旁边立着小小的玉牌,上书名称与价钱,那数字足以让寻常百姓咋舌。
开张那日,没有鞭炮,没有喧哗,只在门口挂了一对小小的、写着“蜜”字的红灯笼。邢忠全紧张得手心冒汗,站在柜台后,看着空空荡荡的铺子,心里直打鼓——这么贵的价钱,真有人买吗?
第一个客人是午后来的。是位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像是替主家采买东西。他进店后,先是打量了一番陈设,目光落在那些果子上时,明显怔了怔。
“这是......草莓?”他迟疑地问,显然听说过这东西——荣国府大太太孕期常食仙果,生下康健嫡子的事,早在上层圈子里传开了。
“正是。”邢忠全按照邢悦教的话,不卑不亢地回道,“自家暖房所出,每日只供这些。”
那管家凑近嗅了嗅,眼中露出惊叹,又问价钱。听到那数字,他眼皮跳了跳,却没多言,沉吟片刻,竟每种都买了一些,用特制的锦盒装了,付钱时眼都不眨。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消息像春风一样,在京城最顶层的那个小圈子里悄然传开:东四大街开了家“蜜意斋”,卖的果子稀罕得紧,味道绝妙,只是贵得吓人,且每日限量,去晚了便没了。
越是如此,越是趋之若鹜。不过半月,“蜜意斋”便成了京中贵人圈里心照不宣的奢侈之所。能买到“蜜意斋”的果子,成了一种身份和财力的象征。有那等好面子的,宴客时若能端上一盘“蜜意斋”的蜜瓜或草莓,便是极有体面的事。
自然,也有人暗中打听这“蜜意斋”的来历。可邢忠全口风极紧,只说是南边来的客商供货,其余一概不知。铺子里伙计也是精挑细选的,只做事,不多嘴。加之果子每日由周瑞亲自押送,从庄子上直送铺子后门,神不知鬼不觉,竟是半点风声未露。
到了月底,邢忠全将账本送来东院。邢悦翻开一看,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也微微吃了一惊。那上面的数字,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除去铺面租金、伙计工钱、运输损耗,净利竟有这么多?”她轻声问。
邢忠全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大姐姐,咱们还是卖得太便宜了!您不知道,如今外头都传疯了,说咱们的果子是仙果,吃了延年益寿、养颜美容!有好几位王府的管事私下找我,想包圆了,价钱再加三成都成!我按您的吩咐,咬死了每日限量,谁来说情都不好使。”
邢悦合上账本,心中了然。饥饿营销,古今皆然。越是难得,越是珍贵。
她将账本递给秋桐收好,对邢忠全道:“辛苦你了。这收益,两成留作铺子周转和你们的赏钱,其余的......”她顿了顿,“存入我让你找的那家钱庄,户头还是用那个化名。”
“是。”邢忠全应下,又道,“只是大姐姐,如今盯着‘蜜意斋’的眼睛不少。咱们是不是......”
“无妨。”邢悦摆摆手,“你只管照常经营。只要果子来源不泄露,旁人再怎么猜,也无实证。”她笑了笑,“况且,如今咱们府里,老太太信我‘有福气’,老爷护着我,谁又会把一个小小的果子铺子,跟深居简出的赦大太太联系起来呢?”
邢忠全想想也是,心下稍安,告退出去。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邢悦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春风带着暖意拂面而来,庭院里那株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朵簇拥着,热热闹闹。
她想起那个深夜里,贾赦握着她的手说的那番话。想起摇篮里安睡的琮儿,想起下了学就跑来看弟弟的琏儿,想起贾赦晨练时挺拔的身影......
这个家,终于被她经营得风雨不透,安稳如山。
而“蜜意斋”的收益,正如一股看不见的活水,悄无声息地汇入她日益充盈的私房钱中,成为增长最迅猛、也最稳妥的一部分。
她不需要抛头露面,不需要勾心斗角。她只需要,在这方安稳的天地里,继续她的“躺赢”之路。而前方,还有无数关卡等着贾赦去闯,无数宝箱等着她去开启。
未来很长。但每一步,都踏在实处,都向着更明亮、更温暖的方向。
窗外春光正好,一如她此刻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