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朔风卷过贺兰山东麓的旷野,枯黄的草浪起伏,扬起阵阵尘沙。一支百人左右的骑兵队伍,在尘土中显出身形。队伍前方,一面绣着狰狞狼头的青色大旗在风中猎猎鼓荡,旗下一骑神骏的河西马上,端坐着辽使耶律雄。他身着锦缎皮袍,外罩轻甲,腰佩镶宝石的弯刀,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尘,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居高临下的骄矜。
望着远处地平线上逐渐清晰的灵州城墙轮廓,耶律雄眯了眯眼,嘴角撇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便是此处了?看着比预想的还要……简陋。”他侧头对身旁的副使,一位姓萧的宫帐军百夫长说道,“墙垣倒是修补过,但规模不过寻常边城。那林砚便是在这等地方,妄想称雄一方?”他摇了摇头,仿佛看到了什么可笑之事。
萧百夫长附和道:“大人说的是。南朝繁华地,早被赵家占尽。这穷僻边壤,能有何作为?大人亲临,已是天大的颜面。”
耶律雄嗯了一声,心中那份“手到擒来”的把握又多了几分。他催动马匹,队伍加快速度,向着灵州东门而去。
离城门尚有二三里,已能看清城头人影绰绰,旌旗招展。令耶律雄略感不快的是,城上守军显然早已发现他们,却并无任何迎接使节的仪仗出城,甚至连城门都未曾完全洞开迎接“上国天使”。只有往常通行的一侧门扉敞开着,数名顶盔贯甲的军士持枪肃立门洞两侧,目光锐利地望向他们来的方向。城楼上,依稀可见一些身着不同颜色号衣的士兵在来回巡视,秩序井然,却透着一股冷硬的疏离感。
“哼,故作姿态。”耶律雄冷笑,扬起手中马鞭,虚指城楼,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身边人听清,“区区边陲小城,兵不过万,地不过百里,也敢在本使面前摆出这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是心虚呢,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萧百夫长及一众辽骑皆发出低低的哄笑,看向灵州城的目光更多了几分不屑与挑衅。
队伍抵达护城河外吊桥前。吊桥已然放下,但宽度仅容两骑并行。桥头,一名灵州军校尉按刀而立,身后是二十名持弩佩刀的军士。
那校尉上前两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不失礼节:“来者可是大辽使节?末将奉令在此迎候,请使者及随行护卫出示关凭,按例查验后方可入城。”话语清晰,动作标准,挑不出错处,但那股公事公办的意味,与耶律雄想象中前呼后拥、诚惶诚恐的迎接场面相去甚远。
耶律雄脸色微微一沉。他身为大辽贵使,出入南朝城池,何曾受过这等“查验”?便是去岁前往南朝洛阳,对方也是礼部官员早早出城相迎,一路绿灯。这灵州……
他压下心头不悦,示意副使上前交涉,递交辽主国书与使节印信。灵州军校尉仔细验看后,方才挥手放行,却又补充道:“为使馆驿安宁,贵使随行护卫,入城后需按指定区域驻扎,不得随意走动。望使者体谅。”
耶律雄鼻子里轻哼一声,算是默许,心中却对这灵州军的规矩森严有了第一丝意外的感觉。他率先催马,踏上了吊桥。马蹄叩击桥板的声响,在安静的城门洞前显得格外清晰。
穿过门洞,踏入城内,景象却让耶律雄及其随从们略微一怔。
预想中的破败、杂乱并未出现。街道虽不宽阔,却以青石或夯土铺就,颇为平整。两侧房舍大多低矮,但排列整齐,墙面似乎新近粉刷过,少见破败倾颓之象。时近正午,街上行人不少,有挑担的货郎,有挎篮的妇人,也有匆匆行走的军士吏员。见到他们这支打着辽国旗号、服饰迥异的队伍,行人纷纷驻足侧目,眼神中有好奇,有警惕,却罕见恐慌与卑怯。更让耶律雄注意的是,街道上几乎看不到垃圾秽物,几个穿着特定号衣的人正在巡街,偶尔俯身捡起什么。
“倒还知道收拾门面。”耶律雄对萧百夫长评点道,语气依旧带着优越感,“南朝人便是如此,最重这些表面文章,礼仪规矩一套套,实则内里虚弱。你看这些百姓,面色倒还红润,看来那林砚抄家劫掠的本事不小,能让他们吃饱。”
他故意将声音放得稍大,似乎毫不在意是否被街边行人听去。几个离得近的百姓显然听到了,脸上露出愤然之色,却并未出声,只是握紧了手中的东西,或转身加快脚步离开。
队伍在先前那名校尉引领下,穿过两条街,来到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前。院门上有新制的匾额,写着“迎宾馆”三字。院落不小,足以容纳他们百余人,但陈设朴素,与“奢华”“隆重”毫不沾边。
馆驿门口,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身着华夏军将领服色的中年汉子按刀而立,正是周通。他见耶律雄下马,上前几步,抱拳道:“辽使远来辛苦。末将周通,奉林先生之命,在此接待。林先生军务繁忙,暂不能亲迎,请使者先入馆驿歇息。”
耶律雄打量了一下周通,见对方目光沉静,举止有度,不卑不亢,心中那丝不快又添一分。他淡淡道:“有劳周将军。却不知林将军何时能拨冗一见?本使奉我主陛下之命,携国书厚礼而来,有要事相商。”他特意强调了“陛下”和“国书厚礼”。
周通面色不变:“林先生已知使者到来,自有安排。请使者先安顿,稍后会有茶水奉上。”说罢,侧身示意请入。
耶律雄忍着气,带着主要随从步入馆驿正厅。厅内收拾得干净,却陈设简单,只有数张桌椅,墙上空空如也。桌上早已摆好茶具,几名驿卒正默默斟茶,清雅的茶香袅袅升起。
看着那素净的白瓷茶盏,闻着那清茶之味,耶律雄终于按捺不住。他久在辽国,习惯了酒肉歌舞的接待,何曾见过如此“清淡”的待客之道?这分明是刻意怠慢!
他脸色一沉,拂袖道:“这便是灵州的待客之道?清茶一盏,无酒无乐,连个陪坐说话的人都没有!周将军,尔等便是如此对待大辽使节?这便是林将军的‘军务繁忙’?”
声音在厅内回荡,带着明显的怒意。几名辽国随从也面露愠色,手按刀柄。
周通却似浑然不觉那迫人的气势,依旧平静答道:“使者息怒。灵州地处边陲,物资不及上国丰盈,一切从简。林先生治军理政,确系繁忙,此刻正在校场督练士卒,检验新械。已吩咐末将妥善接待,待其处理完紧急军务,自会前来与使者会晤。请使者稍安勿躁,品一品这江南新茶,虽无酒烈,却也别有一番清韵。”
话语客气,理由充分,却软中带硬,将耶律雄的质问轻轻挡回,更点出了“督练士卒,检验新械”之事,隐隐含有深意。
耶律雄盯着周通看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只是笑声中并无多少暖意:“好,好一个‘一切从简’,好一个‘军务繁忙’!本使便在此等候,倒要看看,林将军何时能‘忙’完!”他重重坐下,端起那盏清茶,抿了一口,茶香盈口,却让他心头那股郁火更盛。
他面上维持着倨傲,心中却飞速盘算。从入城到此刻,所见所闻,无不显示这灵州绝非普通边城流寇巢穴。城墙修缮完整,守军纪律森严,街道井然有序,百姓神色安定,接待虽简慢却滴水不漏,眼前这将领更是沉稳有度……这一切,都与“穷途末路的叛将”形象相去甚远。
“看来,倒是小觑了这林砚……”耶律雄放下茶盏,目光透过厅门,望向馆驿外灵州城的一角天空,那里隐约传来一阵阵富有节奏的、沉闷的声响,像是重鼓,又像是……某种他不太熟悉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