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的灯火彻夜未明。案头摊开着田穰与程邈联名呈送的详尽报告，字里行间浸透着海水的咸涩与鲜血的腥气。陈骁等六十七名将士的名字被朱笔郑重圈出，另册录于功臣阁预备名录。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重。
姬延背对殿门，负手立于那幅已增添了许多新标注的巨幅海图前，目光久久停留在“乱流礁”那片被特意加深的墨迹上，仿佛能穿透图纸，直视那幽暗海底的沉默巨影。他的身影被烛光拉长，投在墙上，凝如山岳。
苏厉、新任兵部尚书范雎（原黑冰台核心谋士，因功擢升）、以及连夜奉诏入宫的程邈与田穰（二人抵京后未及休整便直接觐见）皆屏息肃立。田穰甲胄未除，面上带着海上疾驰归来的风霜与未能掩住的沉痛；程邈则抱着一叠厚厚的图谱与数据记录，眼神深处是疲惫与亢奋交织的火焰。
“陈骁最后的话，臣……带到了。”田穰声音沙哑，单膝跪地，“臣督战不力，折损精锐，请陛下降罪！”
姬延缓缓转身，目光扫过田穰低垂的头颅，并未立刻令他起身，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罪？何罪之有？田穰，你与程邈，带回了比黄金更贵重的情报，也用最小的代价（他顿了顿，这个‘最小’二字咬得极重），阻止了敌人一次可能获得致命优势的冒险。陈骁及其部下，践行了军人的最高誓言——以身为盾，阻敌于危境之前。他们的死，是牺牲，非战之罪。起来说话。”
田穰喉头滚动，重重一叩首，方才起身，眼眶已微微发红。
姬延走到程邈面前：“程先生，你记录的‘鸣动’频率数据，以及从‘出云’潜水者那里获取的工具残骸，是关键。说说你的看法。”
程邈深吸一口气，展开手中的图谱，指向那些剧烈波动的曲线：“陛下，诸位大人，此次‘乱流礁’遭遇，证实了几点：其一，水下确存在规模惊人的古代人造物，其构造绝非当代技艺可及，与‘遗民’风格有相似处，但更为古老、宏大。其二，该物体处于一种奇异的‘沉睡’状态，但其内部或关联的能量系统极不稳定，可被外部扰动激发——微臣推测，当日异常波动，可能是其自身周期性的微弱‘脉动’，而我方与‘出云’舰队的接近、交战，特别是可能存在的某种特定频率的‘海魄’能量接近，充当了更强烈的‘唤醒’刺激。”
他换了一张图，上面绘制着那奇特金属工具的素描，以及一些推测的结构线。“这是‘出云’死士携带的工具，并非寻常潜水或打捞用具。其内部中空，有卡槽，微臣与将作监匠师连夜拆解分析，认为它极可能是用来安全容纳、并定向释放高纯度‘海魄’能量，试图与水下机关进行‘对接’或‘激活’的导引器！藤原氏手中的图纸，恐怕不仅指示了位置，还包含了部分操作指引！”
范雎眼神一凛：“如此说来，藤原氏并非盲目探寻，而是有备而去，目的明确，就是尝试启动那‘古代鸣动机关’？即便只是部分启动，其威力……”他想到了报告中对那瞬间形成的恐怖漩涡和次声波的描述。
“启动？”姬延忽然打断了范雎，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带着绝对理智的弧度，“诸位，我们是否陷入了思维的窠臼？藤原氏按图索骥，源信玄追寻‘归墟’，‘遗民’守护或利用这些遗迹……他们都将这海底的巨物，视为一件‘工具’，一件‘武器’，或一道‘神迹’，所想无非是‘掌控它’、‘启动它’、‘获得它’。”
他踱步到殿中央，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可若我们换一个角度呢？一件沉睡万古、对特定能量敏感、一旦被不当扰动便能引发天灾级破坏的‘东西’，它首先是什么？”
苏厉捻须的手顿住，若有所思。田穰抬眼。程邈则露出恍然与惊愕交织的神情。
姬延自问自答，声音清晰如金石交击：“它首先，是一个极度危险的隐患！是一个悬于东海之滨、悬于往来航道、悬于我大周海疆门户之上的——不定时天灾！”
殿内一片寂静，随即仿佛有惊雷在众人脑海中炸响。视角的彻底转换，带来的是战略层面的豁然开朗。
“藤原氏视其为翻盘利器，千方百计想激活它，哪怕只掌控一部分威力，也可用以威胁我朝，或巩固其统治。”姬延继续道，语速平缓却充满压迫感，“但以他们目前展现的技术能力，以及那机关极不稳定的状态，其成功‘安全’启动的几率有多大？更大可能，是在尝试过程中，引发不可控的浩劫！漩涡吞噬的，将不止是几条船，可能是整支舰队，甚至波及沿海！‘出云’岛国或许不惜冒险，但我大周疆域万里，子民亿万，绝不能将安危系于敌人愚蠢或侥幸的尝试之上！”
范雎率先明白过来，激动道：“陛下圣明！故我方应对之策，不应是与之争夺这‘危险利器’的控制权，而应是……消除这个隐患？”
“不止。”姬延目光如炬，“隐患必须消除，但过程，可为我所用。藤原氏不是想找，想启动吗？好，我们帮他‘找’，甚至……帮他‘启动’。”
田穰倒吸一口凉气：“陛下，这太冒险！万一……”
姬延抬手止住他：“非是真正助他。程先生，‘鸣动’的激发，需要特定条件，尤其是特定的‘海魄’能量频率引导，对吗？”
程邈点头：“数据分析确指向此。那工具便是明证。不同纯度、不同处理的‘海魄’，其能量波动有细微差别。若能有针对性地模拟或干扰……”
“这便是关键。”姬延走回案前，手指点在海图“乱流礁”位置，“我们要做的，不是争夺遗迹，而是设定陷阱。利用我们对‘海魄’能量、对‘鸣动’频率更深入的研究，利用藤原氏急功近利、志在必得的心态，将下一次他的‘探索’，变成他的葬身之所！”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目标有二：一，诱使藤原氏主力探险队，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以错误的方式，触发机关的最大规模反噬，借遗迹之力，重创乃至歼灭其有生力量。二，在此过程中，获取足够数据，找到该古代机关的真正能量节点或脆弱结构，为后续我方的彻底摧毁或永久封禁奠定基础。此谓——以彼之欲，铸彼之墓；化险为桎梏，反制于无形。”
苏厉长舒一口气，叹服道：“陛下洞见万里，老臣不及。此策若成，可一石三鸟：除隐患、灭敌锋、固海疆。然执行之难，在于分寸拿捏。如何确保藤原氏入彀？如何确保反噬可控，不波及我方？”
“这便是诸位与朕接下来要细细谋划之事。”姬延坐回御座，神色恢复沉静，“程邈，朕给你将作监全部资源支持，你需要完成两件事：第一，尽快逆向解析出‘出云’那种导引工具的确切能量释放频率模式，并尝试仿制或改进。第二，集中精力，研发一种能大范围、针对性干扰或模拟该特定频率的装置——不是‘镇龙吟’那种破坏性的，最好是能进行精细‘诱导’或‘伪装’的。可否办到？”
程邈眼中精光爆射，这是极具挑战却直指核心的技术命题，他躬身沉声道：“臣，必竭尽所能！已有‘鸣动’频率数据及实物参照，给臣两个月……不，一个半月！定给陛下初步成果！”
“好！”姬延看向田穰，“田穰，海军方面，以‘靖海’、‘伏波’、‘定远’三舰为核心，秘密组建一支快速反应舰队，进行高强度抗漩涡、抗次声波干扰训练。同时，挑选最精锐可靠的水鬼（潜水士卒），开始进行在复杂紊乱水流、尤其是可能伴随异常能量场环境下的潜伏、观测、布设作业训练。你们要做的，不是强攻，而是在关键时刻，进行精确的‘引导’与‘点火’。”
田穰肃然抱拳：“末将领命！必练出一支能在龙潭虎穴执行陛下妙计的奇兵！”
“范雎，”姬延目光转向新任兵部尚书，“黑冰台全力配合，动用一切在‘出云’的暗线，双管齐下：一，散播谣言，称‘乱流礁’遗迹因上次扰动，进入不稳定期，但也是千载难逢的‘认主’窗口，刺激藤原氏的紧迫感。二，设法‘泄露’一些经过我们篡改的、关于‘海魄’能量精细提纯和引导的‘秘术’片段给藤原氏，要让他觉得是自己‘努力’找到了关键，使其沿着我们预设的技术路径去准备。注意，信息要真伪掺杂，合乎逻辑，务必使其深信不疑。”
范雎嘴角露出冷峻笑意：“陛下放心，构陷引导、投其所好，正是黑冰台所长。臣会把握好火候，让藤原氏‘主动’走进死局。”
“苏相，”姬延最后看向老丞相，“统筹全局，协调各部资源。同时，以巩固海防、清剿零星倭寇为名，向东海增派物资、增补兵员，但主力舰队动向务必隐秘。朝堂之上，若有关于此次探查失利的非议，一律压下，统一口径为‘例行巡防遭遇天象异常与倭寇，小有损失，已击退敌踪’。”
苏厉躬身：“老臣明白。内外安定，方能全力施为。”
姬延站起身，走到殿门前，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那里是浩瀚东海的方向。“此计行险，然势在必行。藤原氏手握图纸，如抱薪坐于火山口，随时可能引火烧身，殃及池鱼。我大周不能等，不能赌。必须主动拆掉这个引信，并将点火器，握在自己手里。”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扫过每一位重臣：“记住，我们不是在争夺一件上古兵器，我们是在为东海万民，拆除一个深水炸弹。认知的差距，在此体现——他们见‘利’，我们见‘害’；他们想‘用’，我们想‘除’。以此为基础，所有谋划，方有根椐。诸位，放手去做。让藤原氏，为他那可笑的野心和侥幸，付出他无法承受的代价。”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诺，胸中块垒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目标与凛然的斗志。
随着一道道命令秘密发出，庞大的帝国机器开始围绕着一个全新的、大胆到令人心悸的战略意图高效运转。将作监灯火通明，程邈与众多匠师沉浸在海量的数据与实验中；琅琊军港深处，新型训练如火如荼；而无形的情报战场，早已暗流汹涌，致命的诱饵正在精心编织。
一个月后，黑冰台密报：藤原氏秘密召集麾下最顶尖的阴阳寮术师与匠作头目，频繁进行祭祀与实验，对“海魄”的提纯似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同时，其水军正在秘密集结大型船只与潜水死士，目标直指“龙三角”。藤原氏本人更在一次心腹会议上狂言：“天佑出云，神器将归！周人徒有蛮力，焉知天道玄机？待我掌握‘鸣动’之力，东海波涛，皆为我号令！”
又半月，程邈深夜入宫，呈上一件一尺见方、布设精巧铜管与水晶透镜的奇异装置，其核心处嵌有一枚经过特殊处理的淡蓝色“海魄”晶体。“陛下，此乃‘蜃楼仪’初型。可依据输入参数，模拟释放出七种不同频率的‘海魄’能量波动，其中三种，与微臣推算的、可能有效‘诱导’或‘过度刺激’水下机关的频率高度吻合。干扰模式尚在调试，但诱导伪装……已可一试。”
姬延抚摸着冰凉的装置外壳，眼中映出那枚幽幽蓝光。“‘蜃楼’……海市幻影，诱敌深入。好名字。田穰那边准备如何？”
侍立一旁的宦官禀报：“田穰将军昨日密奏，快速反应舰队及水鬼突击队已秘密部署至‘鬼怒川’以东三百里之无名岛礁预设锚地，完成三次隐蔽合练。将士们已熟知各种预案，只等命令。”
姬延走到海图前，手指从无名岛礁划向“乱流礁”，再划向更东南方一片海图标注模糊、被称为“雾隐海”的区域。“‘乱流礁’经历上次变故，敌我皆知，不宜再作主战场。范雎，让我们的‘消息’，引导藤原氏，将注意力稍稍偏移……比如，这里，‘雾隐海’边缘，据说也有类似波动传说，且海况更为复杂，利于隐藏。程先生的‘蜃楼仪’，第一次实战，就在那里，为藤原氏的‘主力探险队’，上演一场好戏。具体地点，由田穰与程邈根据海况和技术要求最终确定。”
他眼神深邃如海：“记住，第一步，是让他相信，他找到了‘更安全’的‘备用入口’或‘控制副枢’。让他投入，让他兴奋。然后……”
姬延没有说下去，但殿中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与决绝。
“通知田穰、程邈，三日后，朕要亲赴琅琊，于靖海司密室内，最终审定‘捕鲸’方案细节。”姬延最终下令，“此役，许胜不许败。不仅要胜，更要胜得干净，胜得彻底，让那海底的祸根，与陆上的野心，一并了结！”
夜色更深，德阳殿的烛火熄灭。但一场针对深海巨影与贪婪敌手的惊天棋局，已然布下第一枚杀子。东海之上，风起于青萍之末，而真正的惊涛骇浪，正在无声汇聚。藤原氏手中的图纸在黑暗中仿佛泛着幽光，他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一个为他量身打造的、名为“希望”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