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黑闼的首次强攻,终究是折戟在了漳水北岸。
守军凭借着天险地利、坚固工事,再加上王瑶献策布下的铁蒺藜、陷马坑,织成了一张索命的大网。窦军的喊杀声刺破云霄,却在守军的强弓硬弩下节节败退。
浑浊的漳水滩头,横七竖八地躺着密密麻麻的窦军尸体。断裂的舟筏在水面上打着旋儿,殷红的血珠混着泥沙散开,把河水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风一吹,血腥味裹挟着泥土的腥气,直冲鼻腔,呛得人胸口发闷。
可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老兵们拄着长枪,肩膀剧烈起伏,眼底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新兵蛋子缩着脖子,偷偷瞥着滩头的惨状,脸色惨白如纸。
谁都清楚,这不过是开胃小菜。刘黑闼用兵,素以悍不畏死、死缠烂打着称。今日的退却,不过是为了重整旗鼓,酝酿一场更凶猛的风暴。
总管府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烛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映着墙上悬挂的舆图,舆图上密密麻麻的红黑标记,是这场战争最直观的注脚。伤亡统计的竹简,一捆接一捆地送进来,堆在案头,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启禀总管,右翼守军折损三百余,箭矢消耗过半!”
“左翼陷马坑被填了三成,铁蒺藜所剩无几!”
传令兵的声音带着颤音,一声声,敲在众人心上。
王瑶握着笔的手微微发抖,笔尖悬在账本上,墨汁晕开了一大片。她面前的竹简,记满了粮草、器械的消耗数目,每一个数字都触目惊心。
杜如晦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成川字。他伸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沙哑:“加紧修补工事,箭矢不够,就拆了城中旧屋的木料,制做滚木礌石!”
王瑶点点头,指尖泛白:“我这就去安排,只是…伤员太多,药材已经告急了。”
话音刚落,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药材的事,我来想办法。”
众人回头,只见柳轻眉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素色襦裙,鬓边别着一支银簪,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却依旧温婉从容。托盘上摆着几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香气弥漫开来。
“轻眉,你怎么来了?”王临迎上去,伸手扶住她的腰,语气里带着心疼。
这些日子,柳轻眉守在伤兵营,几乎是连轴转。她那双能妙手回春的手,因为熬药、包扎,已经布满了细小的伤口。
柳轻眉浅浅一笑,将一碗米粥递到王临手中:“看你忙得顾不上吃饭,给你送点垫垫肚子。药材的事,我已经让人把府里的名贵药材都取出来了,应该能撑一阵子。”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王临心中一暖,握住她的手,指尖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
“辛苦你了。”
柳轻眉摇摇头,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柔声道:“诸位将军和将士们,才是真正的辛苦。”
正说着,秦玉罗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她身披铠甲,甲胄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英气逼人的脸上,带着几分凌厉。腰间的佩剑锵然作响,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
“总管!工事已经加紧修补,部队也已整补完毕!”秦玉罗抱拳行礼,声音清亮,“只是刘黑闼贼心不死,末将担心,他今夜便会有所行动!”
她的话,让厅内的气氛又凝重了几分。王临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秦玉罗不愧是将门之女,熟知兵事,总能在关键时刻,点出最关键的问题。
“你说得对。”王临沉声道,“传令下去,各营加强戒备,轮流值守,谨防敌军夜袭!”
“末将遵命!”秦玉罗朗声应下,转身正要离去,却又被王临叫住。
王临走上前,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脸颊。秦玉罗的脸颊微微泛红,耳根发烫,却没有躲闪,只是抬眸看着他,眼中满是情意。
“小心些。”王临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秦玉罗心头一颤,用力点头:“嗯!”
雷虎和赵锋也跟着走了进来,两人都是一身风尘,雷虎的胳膊上还缠着绷带,是白天攻城时被流矢擦伤的。
“总管,放心!有俺们在,刘黑闼那厮,休想跨过漳水半步!”雷虎瓮声瓮气地说道,拍着胸脯,底气十足。
赵锋则要沉稳许多,他抱拳道:“总管,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加固黑石口的防御。那里是漳水的咽喉要道,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王临颔首:“你考虑得周全,就由你率部,去加固黑石口的防御。”
“末将遵命!”
就在众人商议得热火朝天,试图从这短暂的喘息中,挤出一丝生机时,镇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紧接着,一阵嘹亮的呼喊声,穿透了总管府的院墙:
“大唐使者驾临!漳州总管王临,速来接旨!”
唐使?
众人皆是一愣。先前唐俭来过,态度倨傲,却也没掀起什么风浪。如今战火纷飞,长安的使者,怎么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了?
王临眼神一凛,沉声道:“大开城门,随我迎接使者!”
一行人快步走出总管府,只见镇口处,一队精锐的唐骑,正簇拥着一行人,缓缓而来。为首的是一位中年文官,身着紫色官袍,腰系玉带,面容俊朗,气度雍容。
他身后的属官,捧着鎏金印盒和明黄敕令,步履沉稳。那紫色官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昭示着使者的身份——三品以上大员!
这规格,远非之前的唐俭可比!
王临心中一动,已然有了猜测。
一行人走到近前,为首的文官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王临身上。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中央权威,响彻云霄:
“大唐皇帝陛下驾前,中书侍郎,河北道宣慰大使,封德彝,奉旨宣诏!”
封德彝!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巨震!
此人乃是李渊的心腹重臣,官拜中书侍郎,位高权重,地位远在唐俭之上!他的到来,足以说明,长安对漳州,对王临,已是前所未有的重视!
王临不敢怠慢,率众恭敬行礼:“臣王临,率漳州文武,恭迎天使!”
封德彝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疲惫却坚毅的面容,又瞥了一眼远处城墙上残留的血迹和破损的旌旗,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王总管,”封德彝开口,语气平和,“以孤军抗强虏,保境安民,血战连日,辛苦了。陛下与秦王殿下于长安闻之,深为嘉许,亦甚为挂念。”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让人心中一暖。可王临和众人,却都紧绷着一根弦。
如此高规格的使者,在这般战时前来,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慰问。
果然,寒暄过后,封德彝神色一正,从身后属官手中,接过那卷明黄耀眼的绢帛诏书。他展开诏书,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
“制曰:朕闻漳州总管王临,忠勇性成,韬略夙着。前抗突厥,卫疆土于北陲;今御窦逆,阻狂澜于漳水。功在社稷,德被黎元。朕心嘉慰,岂吝爵赏?兹特晋封尔为‘开国漳水县公’,食邑一千五百户,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仍兼河北道行军总管,检校漳州刺史,总揽漳水三乡军政,永镇北疆,以为藩屏!望尔克承殊恩,益笃忠贞,整军经武,殄灭凶丑,克襄中兴之业!钦此!”
诏书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开国漳水县公!食邑一千五百户!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这一连串的封赏,简直是超乎想象!
先前的“检校刺史”,不过是个虚衔,可如今的“开国县公”,却是实实在在的贵族爵位!尤其是“世袭罔替”和“永镇北疆”这八个字,几乎是等同于,承认了王临家族在此地的世袭统治权!
厅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愣住了,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片刻之后,雷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欢呼:“总管!恭喜总管!”
这一声欢呼,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