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山路尽头浮现出一座城池的轮廓。张定远勒住马缰,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他望着前方低矮的城墙,城门处守卫稀疏,连旗子都未升起。老陈说这是潮州城南门,往日商旅往来不绝,如今却冷清得反常。
他翻身下马,摘下火铳背在身后,对身后的士兵低声下令:“原地待命,不许生火,不许喧哗。”又看向刘虎,“你跟我进城。”
两人脱下铠甲,换上粗布衣裳。张定远将长剑藏进包袱,只留一把短刀别在腰间。刘虎紧随其后,手一直按在刀柄上,眼神警惕。
城门口盘查松懈,守兵见是两个外地人,问了几句便放行。刚入城,一股腐味扑面而来。街角堆着未清理的垃圾,几只野狗啃着残骨。店铺半数关门,行人低头快走,没人交谈。
张定远直奔府衙。门房通报后,知府亲自迎出。那人五十上下,官袍旧得发白,脸色蜡黄,见到张定远时双手微抖。
“戚家军来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奉戚帅之命,专程剿倭。”张定远递上兵符令箭,“我是张定远,现领三百精锐驻于城外,特来请教倭寇详情。”
知府接过兵符,手指颤得更厉害。他请张定远入厅,命人上茶,却迟迟不开口。
“倭寇何时登陆?”张定远直接问。
“十日前……从东门外渡口上岸,烧了三个村。”知府低头,“抢粮、抢钱、抢女人……官府派兵去追,全死了。”
“有多少人?”
“不知具体数目。小股三五成群,夜里行动。大股……听说有百余人,骑马带刀,还用了火器。”
“据点在哪?”
“这……没人敢靠近。有人说在乌礁屿,也有人说藏在盐场废墟里。前几日还有百姓看见,每五天就有一船人从东溪方向靠岸,卸下东西后立刻离开。”
张定远记下这些话。他又问:“掳走的人关在哪里?”
知府犹豫片刻,“有老渔民说,曾听见旧盐仓那边传来哭声。但没人敢去看,去了就没回来。”
谈话持续半个时辰。张定远问得细,知府答得断续。最后他起身告辞,留下一句话:“明日我再登门详谈,请大人准备地图与过往卷宗。”
走出府衙,刘虎压低声音:“这官怕得要死,话都说不全。”
“不是怕死,是怕牵连百姓。”张定远扫了一眼街道,“这里的人,连呼吸都轻。”
他们没回主营,而是转向南坊集市。午后市集最热闹,人多嘴杂,反而容易听到真话。张定远买了两包盐,坐在茶摊边喝水。刘虎站在身后,目光扫视四周。
一个老渔夫蹲在鱼摊旁补网。张定远过去搭话:“听说东溪村昨夜起火?”
老人手一顿,抬头看他一眼:“你哪来的?”
“路过。看城里这么静,心里发慌。”
老人放下针线,声音压到最低:“火是半夜烧的。倭寇抢完村,把不肯走的老人都砍了。有个老婆婆抱着孙子跑,摔在田里,两个人一起被砍死。”
张定远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我儿子在那边种地。他逃出来,今早才到城里,躲在亲戚家不敢露面。”
“尸体呢?”
“还在田埂上。没人敢收。倭寇下了令,谁动尸体,全家灭门。”
张定远不再问。他给老人几个铜板,转身离开。刘虎跟上来,拳头捏得咯吱响。
“我们这就杀过去!”他咬牙。
“不行。”张定远抓住他手腕,“我们现在动手,只会让百姓遭殃。必须先摸清路线、人数、武器配置。等时机成熟,一击必杀。”
他们出城向南,沿着小路往东溪村走。越往前,空气里的焦味越重。不到十里,村庄已成废墟。屋舍倒塌,梁柱还在冒烟。田里横着几具尸体,衣服破烂,脸上沾满灰土。
张定远走近那对老少。老太太仰面倒地,双手仍护着孩子胸口。两人身上有多处刀伤,血已干涸。
他蹲下查看脚印。泥土上有马蹄印,深而整齐,是骑兵来回踩踏所致。另有零星靴印,指向村后小道。
突然远处传来马蹄声。张定远立即伏低,挥手让刘虎躲进草丛。五名倭寇骑马经过,手持长刀,腰挂火铳。一人回头看了眼废墟,冷笑一声,扬鞭离去。
直到马蹄声消失,他们才起身。
“这些人不是流寇。”张定远站直身体,“行动有顺序,撤退有掩护。他们有组织,有指挥。”
“你还忍?”刘虎红着眼,“我们三百人冲进去,一夜就能端了他们!”
“然后呢?”张定远看着他,“他们烧村,是因为有人反抗。如果我们强攻,他们就会拿百姓泄愤。我们要救的人,反而会死得更快。”
刘虎闭嘴,但拳头仍没松开。
张定远取出水囊喝了一口。水凉,咽下去像压住心头火。他许久没说话,只盯着远处山影。
“你今晚回去。”他说,“调十名精锐,明日辰时,在破庙西坡接应我。”
“你要一个人去探?”
“我得再走一趟盐仓方向。白天不行,晚上才有机会。”
“我不走。”
“这是命令。”张定远看着他,“你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兵。我不在的时候,这支队伍要有人能带。”
刘虎低头,终于点头。
两人原路返回。到城外营地,张定远没进主帐,只在边缘找了块岩石坐下。他拿出地图,对照今日所见,用炭笔标出东溪村、渡口、旧盐仓三点连线。中间一条小河贯穿,正是倭寇运货的最佳路径。
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武者之刃,不在杀多少敌,而在护多少人。”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练过刀,打过靶,也埋过战友。现在,它要用来救人。
他拔出腰间长剑,轻轻擦拭剑身。铁光映出他的脸,没有表情。
“这一剑,为无辜而出。”
夜风刮过,吹熄了旁边火堆的一角。他不动,继续看着地图。
刘虎站在不远处,最后看了一眼,转身走入黑暗。
张定远独自坐着。远处潮州城一片漆黑,只有府衙窗口透出一点微光。他知道那灯下有人在写奏折,写着“援军已至”四个字。
他合上地图,放进怀里。
站起来,拍掉尘土,朝破庙方向走去。
月光照在地上,照出一道笔直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