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严冬,从未如此彻骨地浸透许都丞相府的每一寸砖石,每一片檐瓦。
赤壁的烈焰虽已隔在千里之外,但那灼热与败亡的余烬,却仿佛随着溃败主公的归来,化作无形的寒流,盘旋在这座北方权力核心的上空,驱之不散。
曹操是躺在颠簸的马车里,被亲卫精锐层层护卫着,悄无声息地回到许都的。
没有凯旋的仪仗,没有欢呼的百姓,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一种竭力压抑着的恐慌。
车驾直接驶入丞相府最深处的院落,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他病倒了。
这场病,来得迅猛而沉重,远胜于他多年来纠缠不愈的头风。
他不仅仅是身体在经历了华容道的泥泞、追兵的惊恐、以及一路颠沛流离后的崩溃,更是精神世界遭受前所未有重创后的彻底坍塌。
赤壁之火,烧毁的不仅是他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宏图,更将他半生建立的无敌的自信与威望,焚为了一片焦土。
病榻之上的曹操,再非那个立于铜雀台巅、睥睨天下的枭雄。
他面色蜡黄,双颊深陷,花白的须发失去了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齐整,杂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与枕畔。
原本锐利的眼睛紧闭着,眼窝处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因高热而干裂起皮,不时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水……连环……火……好大的火……”
“昂儿……典韦……是吾之过……”
“船……我的船……”
侍从战战兢兢地喂药、擦拭,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扰了榻上这头虽已病弱,余威犹在的雄狮。
医官们聚在外间,低声商讨着方剂,眉头紧锁,面露难色。
丞相此病,外感风寒,内积郁火,心脉受损,乃五内俱焚之象,非寻常药石可速愈。
府邸前院,政务军务虽在荀彧、程昱等重臣勉力支撑下维持运转,但那股失去了主心骨的惶然,依旧在悄然蔓延。
赤壁惨败的消息无法完全封锁,流言蜚语在许都的街巷间滋生,荆州新附之地更是人心浮动,暗流汹涌。
来自江东孙权、荆州刘备(已趁机夺取荆南四郡)的威胁,西部马超、韩遂的窥伺,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而朝廷内部,那些忠于汉室、始终对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心怀不满的势力,也似乎嗅到了某种机会,开始蠢蠢欲动。
这一切的混乱、压力与不确定性,最终都汇聚成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了内庭实际的主心骨——卞夫人肩上。
自曹操被抬回府邸的那一刻起,卞夫人便展现出了超越常人的镇定与韧性。
她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哭天抢地,甚至没有过多地去打扰昏迷中的曹操。
她只是迅速接管了一切。
她先是亲自安排曹操的寝居,将最安静、最利于养病的院落腾空,调配最可靠的心腹仆役和侍女轮班照料,所有饮食汤药必经她或绝对信任的医官亲自查验。
她整日守在曹操病榻之侧,衣不解带,亲自喂药、擦身、更换被汗浸湿的寝衣。
她的动作始终轻柔、稳定,仿佛外界的天翻地覆,都与这间病室无关。
当曹操因噩梦惊厥,死死攥住她的手腕,指甲掐入她的皮肉时,她也只是微微蹙眉,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更稳地端住药碗,低声在他耳边重复:“孟德,我在。药快凉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透过那重重梦魇,抵达他混乱意识的深处。
有时,他竟真的会因此稍稍平静片刻。
但身体的病痛尚可用药石缓解,心灵的创伤却无方剂可医。
在病榻缠绵的深处,曹操的意识坠入了一片光怪陆离、充满愧疚与恐惧的深渊。
他梦回了宛城。
冲天的火光不再是赤壁的江船,而是宛城民居的烈焰。
年轻的曹昂,穿着染血的铠甲,脸上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悲伤与不解,一步步向他走来。
“父亲,为何不带我回家?”
典韦挥舞着双戟,庞大的身躯被无数箭矢穿透,却依旧怒吼着挡在他面前,声音像破碎的铜钟:“明公快走!快走!”
而丁夫人,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穿着那身离府时的旧衣,眼神冰冷如刀,一遍遍地重复:“你还我昂儿!还我昂儿!”
场景骤然切换。
又是熊熊烈火,这次是长江,是无边无际燃烧的战船。
士兵们在火海中哀嚎、挣扎,化作焦黑的枯骨。
周瑜、诸葛亮的身影在火光那头若隐若现,带着嘲弄的笑意。
他拼命奔跑,脚下却是华容道泥泞不堪的路径,每一步都沉重如铁。
关羽那双丹凤眼,在狭道旁冷冷地注视着他,青龙偃月刀闪烁着寒光,仿佛在权衡着昔日恩情与今日军令的重量。
他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擦着脖颈掠过……
“啊——”一声压抑的嘶吼从喉咙深处溢出,曹操从噩梦中惊醒,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重衫。
“孟德?”守在一旁的卞夫人立刻起身,扶住他颤抖的肩膀,用温热的布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
曹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未散的恐惧。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的。
“卞儿……是你吗?卞儿?”
“是我。”卞夫人任由他抓着,声音平稳如常,“你魇着了。喝点水。”
她递上温水,看着他如濒死之人般贪婪地吞咽。
喝过水,他靠回枕上,喘息稍平,但眼神依旧涣散,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脆弱。
他喃喃低语,不再是梦呓,而是清醒状态下的剖白,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颓丧:
“败了……一败涂地……八十万大军……付诸一炬……我曹操……竟落得如此下场……”
“荀彧、程昱……他们劝过我……连环计……有风险……我为何不听……为何不听!”
“还有昂儿……典韦……宛城……赤壁……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刚愎自用……骄矜狂妄……”
这些话语,破碎、混乱,却字字泣血。
这是那个永远自信、甚至自负的曹操,从未在人前,甚至可能从未在自己心中如此彻底地袒露过的软弱与悔恨。
赤壁的惨败,像一柄重锤,敲碎了他坚硬的外壳,露出了内里鲜血淋漓的伤口——那些被他用权力和野心强行压抑掩埋的伤口。
对长子之死的愧疚,忠臣殉难的痛惜,以及对自身决策错误的深刻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