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领命散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中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杨业霆与柳梦嫣两人。先前那种集体议事的热烈与紧迫感褪去,四周忽然安静得能听见远处城墙修补时隐约传来的敲打声,以及夜风穿过破损窗棂发出的细微呜咽。
杨业霆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缓步走到廊边的石栏前,双手负后,目光望向远处黑暗中依稀可辨的城墙轮廓。良久,他才转过身,脸上那指挥若定、雷厉风行的神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带着审视与欣慰的温和。
“梦嫣,”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方才议事时,你虽详细陈述了热气球与滑翔机这两样提升战力、革新战术的利器,但在分配任务与后续安排中,你言语间的重心,似乎始终落在‘尽快完成试验、准备转移’之上。甚至多次提醒震山和霍潮,城防加固与炸弹制造固然紧要,但人员撤离通道的筹备与演练,优先级必须提到最高。”
他顿了顿,灰白的眉毛下,那双历经沧桑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凝视着柳梦嫣:“有了如此令人振奋的新式武器,常人想的多是如何凭借其力,与敌周旋甚至反戈一击。而你……似乎仍忧心忡忡,坚持撤离为先。除了你方才当众陈述的那些理由,心底里,是否还有别的考量?”
柳梦嫣闻言,心中微微一震。她抬眸迎上杨业霆的目光,在那双眼中,她看不到质疑或试探,只有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与等待倾听的平静。这位老人家的敏锐与细致,再次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没有否认,坦然点头:“爷爷明察。是的,孙媳确实……仍有隐忧。”
她走到杨业霆身侧,同样望向漆黑的城外,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潜伏在远方的、名为欧罗坚的巨大阴影。
“从异族人神识中窥见的那些画面,结合……”她停顿了一下,将差点脱口而出的“天道警示”咽了回去,转而道,“结合我们之前与异族交手时感受到的那种诡异力量与行事作风,孙媳不得不对这突然浮出水面的庞然大物,报以最高程度的警惕。”
她的声音渐低,带着一丝只有自己能品味的复杂心绪。前世,她挣扎求存,苦心孤诣,与内斗的皇子、贪婪的权贵、背叛的亲族周旋,甚至一度触摸到力量的巅峰,自以为是在与命运抗争,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可直到最后惨死,她都未曾知晓,在苍穹国之外,竟还潜伏着这样一个带着毁灭与侵蚀意志的恐怖敌人。她的所有努力、挣扎、痛苦与不甘,在那个更宏大、更致命的威胁面前,显得何其渺小与讽刺。就像一只在池塘里拼命争夺领地的鱼儿,浑然不知即将倾覆池塘的巨手已然悬在头顶。
这一世,阴差阳错,她提前窥见了这真正的、关乎世界存亡的敌人。这股认知带来的并非仅仅是恐惧,更有一种近乎使命感的沉重与急迫。她不能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不仅是为了自己和所爱之人,更是为了这片土地上无数尚不知大难临头的生灵。
“爷爷,”柳梦嫣整理了一下思绪,将那些翻涌的、不便言说的前世感慨压下,专注于当下的分析,“从搜魂所得,以及我们两次击退他们攻势后的反应来看,这欧罗坚帝国,绝非讲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谋定而后动的类型。他们的扩张充满贪婪与急迫,内部矛盾需要对外掠夺来转移,其皇帝唐纳德展现出的,是一种混合着宗教狂热、绝对控制欲与某种……邪异本质的气质。”
她转过身,目光清亮而冷静:“孙媳担心,接连两次在我们这里受挫——尤其是第二次,我们明显展示了更强的抵抗意志与些许‘非常规’手段(指炸弹和初步的战术变化)——非但不会让他们因谨慎而花费更长时间去调集绝对优势兵力、做万全准备,反而可能因为感受到计划有暴露风险、或单纯因受挫而被激怒,进而采取更激进、更不可预测的行动。他们的傲慢与疯狂,是可能促使他们提前发动更大规模、更猛烈攻击的。我们若一味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还会给我们更多准备时间’上,恐会陷入被动。”
杨业霆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颌下的胡须,眼中闪烁着赞许的光芒。
柳梦嫣继续道:“因此,撤离,保存燕州军民的有生力量,依然是当下最首要、最核心的目标。将大家安全转移到相对后方的樊城,不仅能避开眼下燕州这座孤城可能面临的灭顶之灾,更能为逍宇、为樊城带去一批历经战火锤炼的精锐战士和宝贵工匠。樊城是我们的根基,是未来真正对抗此等大敌的希望所在。将力量汇聚一处,而非分散消耗在绝地,方是长远之计。”
她说完,略微低下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孙媳这些想法,或许有些过于谨慎,甚至显得……怯战了。”
“不,不是怯战,是真正的为将者之思,是统帅之虑。”杨业霆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他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柳梦嫣的肩膀,力道温和却充满肯定。
“你能不为眼前一两种新式武器所惑,不被暂时的小胜冲昏头脑,始终清醒地把握住‘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关键,并且能深入揣摩敌手心性,预判其可能的不合常理之举……这份见识,这份沉稳,这份远虑,莫说是年轻一辈,便是许多沙场老将,也未必能有。”
杨业霆的目光悠远,仿佛透过柳梦嫣看到了更深处:“老夫观察你许久,你行事果决却不失缜密,手段凌厉却心怀仁念,更难得的是,总能在关键处提出超出常规却切中要害的见解。如今看来,你之思虑周全,远超表面年龄。这很好,非常好。”
柳梦嫣被夸得脸颊微热。两世为人的阅历,让她比同龄人甚至许多长者看得更远、想得更深,这本是理所当然。但杨业霆的赞誉如此直接而恳切,更让她意识到,自己的一些思维模式,确实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杨逍宇那些天马行空又充满实用主义的“战略思想”的影响。他那些关于“不对称作战”、“保存有生力量”、“时间就是生命”的念叨,以及总爱从敌人性格弱点分析行为模式的习惯,早已潜移默化地融入了她的决策逻辑。
而反观杨业霆,他不仅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自己话语中隐含的重心偏移,更能立刻理解并赞同这份“过度谨慎”背后的深层考量,甚至从其神色看来,他老人家心中恐怕早有类似预案。这份老辣的眼力与同样深远的布局能力,才真正令人叹服。若非前世……
柳梦嫣压下心头那一闪而过的、关于杨业霆前世命运的黯然思绪,郑重向杨业霆行礼:“爷爷谬赞了。孙媳只是尽己所能,希望能帮上忙,让大家都能活下去,走到更远的将来。”
“哈哈,好!好一个‘走到更远的将来’!”杨业霆朗笑两声,笑声中充满了欣慰与豪气,“有你在逍宇身边,辅佐他,提醒他,与他并肩同行,老夫对杨家的未来,对这乱世的未来,倒是多了不少期待。去吧,早些休息,明日还有得忙。”
“爷爷也请早些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