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涡越转越快。
九色液体被搅动，化作冲天而起的光柱，贯穿花海上空朦胧的光雾，直抵看不见的维度尽头。亿万朵往生花同时释放光芒，与光柱共鸣，整片花海变成一片光的海洋。
苏瑶抱着林逸，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她能感觉到——仪式还未结束。
往生花海在回应林逸的牺牲，生命母树的遗泽正在被彻底激活，某种更宏大的机制正在启动。
漩涡中心，那个“东西”终于浮出水面。
是一朵花。
但和周围所有的往生花都不同——它只有巴掌大小，花瓣呈现纯粹的透明色，没有任何霞光流转，朴素得如同凡俗野花。可就是这朵朴素的花，让整片花海的光芒都向它汇聚、臣服。
往生花王。
不是苏瑶血脉中那朵虚影，而是真正的、由生命母树本源孕育的实体。
花王缓缓飘向苏瑶，悬浮在她面前。
然后，一个温柔的女声直接响彻她的魂海：
“孩子……你醒了。”
苏瑶怔住：“您是……”
“我是母树。”声音说，“或者说，是她陨落后残留的最后一点‘善意’与‘祝福’。”
花王轻轻旋转。
“往生仪式本应到此为止——他献祭记忆与存在痕迹，换你重生。但……他做的比预期更多。”
声音顿了顿，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主动献祭灵魂本源，以自身存在为燃料，点燃了几乎熄灭的往生之火。这种决绝……连我都为之动容。”
苏瑶抱紧林逸，眼泪再次滑落：“那他现在……”
“灵魂本源受损七成，记忆丧失九成，自我认知几乎崩溃。”母树的声音很轻，“正常情况下……他会变成一个空壳，余生如同行尸走肉。”
苏瑶浑身一颤。
但母树接下来的话，让她重新燃起希望——
“但……还有一线生机。”
花王飘到林逸心口位置，轻轻贴上去。
透明花瓣亮起柔光，与契约丝线产生共鸣。
“往生花海记录的，不只是你的存在痕迹。”母树说，“还有他的。”
“那些与他相关的记忆、情感、经历……虽然从他灵魂中被剥离，但并没有消失，而是散落在花海中，成为构筑你魂灵的一部分。”
苏瑶眼睛亮起：“您的意思是……”
“可以‘归还’。”母树肯定道，“以我为媒介，将那些存在痕迹从他献祭的‘通道’逆向输送回去。但——”
“但是什么？”苏瑶急切地问。
“这样做有风险。”母树的声音严肃起来，“第一，归还过程会对你刚刚重塑的魂灵造成冲击，你可能再次崩溃；第二，即便成功，他也只能恢复部分记忆，不可能完全回到从前；第三……”
花王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这会消耗我最后的本源。仪式结束后，我将彻底消散，往生花海也会失去核心支撑，逐渐枯萎——也许百年，也许千年，这片奇迹之地将不复存在。”
苏瑶沉默了。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林逸——他瞳孔中的微光还在顽强闪烁，但每一次明灭都更加微弱，像是随时会彻底暗澹。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周围无边无际的花海。
亿万朵往生花静静绽放，每一朵都承载着一段消逝的生命痕迹，都是生命母树留给这个宇宙最后的温柔。
要用这一切……换他一线生机吗？
苏瑶闭上眼睛。
很久。
她重新睁眼时，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我选他。”
三个字，斩钉截铁。
母树似乎并不意外：“即使这意味着……往生花海将彻底成为传说？以后再有像你们这样的人，将无处寻求重生？”
“我不是圣人。”苏瑶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做不到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可能’，而放弃眼前这个为我付出一切的人。”
“如果往生花海注定要消失……那就让它消失在我们手里。”
“至于后来者……”
她看向林逸，嘴角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们会找到自己的路。”
“就像我们一样。”
花王静默片刻。
然后，发出了悠长的、仿佛释然的叹息。
“好。”
“那就……开始吧。”
透明花瓣猛地炸开！
不是碎裂，而是“展开”——花瓣化作无数光丝，刺入林逸的心口，与契约丝线完全融合。与此同时，苏瑶胸口那朵九色花虚影也亮起，与花王形成共鸣桥梁。
嗡——
整片花海开始震颤！
那些记录着林逸存在痕迹的花朵——商队初遇、星空立誓、并肩战斗、最后牺牲……所有画面从花瓣表面剥离，化作光流涌向花王，再通过光丝注入林逸体内。
归还开始了。
苏瑶能感觉到，自己刚刚稳固的魂灵再次动荡——就像有人从她灵魂中抽走砖石，好不容易建起的建筑开始摇晃。剧痛传来，她闷哼一声，嘴角溢血，但抱着林逸的手没有松开。
“坚持住……”母树的声音在鼓励，“这是必经的过程……忍住……”
苏瑶咬紧牙关。
光流越来越猛烈。
林逸的身体开始产生变化——
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
暗澹的暗金灼痕亮起微光。
冰冷的皮肤恢复温度。
而苏瑶这边……却在恶化。
她的脸色重新变得苍白，刚刚红润的唇瓣失去血色，魂灵的动荡反映到肉身上——七窍开始渗血，身体剧烈颤抖，胸口九色花虚影明灭不定，像是随时会崩溃。
但她死死撑着。
光丝连接的两人，形成一个脆弱的平衡：林逸在复苏，苏瑶在衰弱。就像天平两端，一边上升，另一边必然下沉。
而随着记忆归还的进行，林逸的眼中……开始出现神采。
先是迷茫。
然后，是困惑。
接着，是……痛苦。
他想起来了。
虽然只是碎片——车帘掀开的鹅黄色裙摆，星空下勾在一起的小指，染血战场上她挡在身前的背影，冰棺前那句“我等你”……
但每一段记忆的回归，都伴随着对应的情感冲击。
喜悦、温暖、心痛、绝望……
这些情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灵魂，让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之间剧烈挣扎。
“呃啊——！”林逸突然发出嘶吼，身体猛地弓起，双手抱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
记忆的洪流太猛烈了。
就像一个干涸的河床突然迎来山洪，他的灵魂容器根本承受不住。
“稳住！”母树的声音变得急促，“他的灵魂太脆弱了……必须放缓速度！”
花王的光芒开始调节，光流注入变得缓慢。
但苏瑶这边的压力并没有减轻——归还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放缓速度只是延长她的痛苦时间。她的魂灵在持续流失，意识开始模糊。
“瑶……儿？”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苏瑶勐地低头。
林逸正看着她，那双眼睛里虽然还残留着痛苦与混乱，但已经不再空洞——那里有光，有情感，有……她。
“林逸……”苏瑶的眼泪再次涌出，“你……认得我了？”
林逸颤抖着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指尖触及温热的泪水。
那一刻，更多的记忆碎片回归——
她哭的样子。
她笑的样子。
她生气的样子。
她说“要死一起死”时的决绝。
她说“我等你”时的信任。
每一段画面都带着强烈的情感烙印，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剧痛再次袭来，林逸的身体剧烈抽搐，但他没有移开视线，死死看着苏瑶，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即将崩溃的意识里。
“对……不起……”他艰难地吐出字句，“我……差点……忘了你……”
苏瑶摇头，泣不成声：“没有……你没有……你一直都在……从来都没忘……”
花王的光芒开始黯淡。
母树的声音变得虚弱：“归还完成度……六成……这是我的极限了……”
“剩下的记忆……已经与她的魂灵深度融合……强行剥离……她会死……”
林逸瞳孔一缩。
他看向苏瑶——她的状态已经糟糕到极点，脸色灰败，气息微弱，胸口九色花虚影几乎透明，随时会消散。
而他自己……虽然记忆只恢复六成，但至少“自我”回来了。他知道自己是谁，知道她是谁，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什么。
这就够了。
“停下。”林逸说。
母树的花瓣轻轻颤动：“可是……你还有四成记忆……”
“停下。”林逸重复，语气斩钉截铁，“剩下的……不要了。”
他伸手，握住苏瑶冰冷的手。
“比起记住所有……我更想她活着。”
花王沉默了。
最终，光芒缓缓收敛。
光丝从林逸心口抽出，回归花瓣形态，但此刻的花王……已经变得半透明，随时会消散。
“如你所愿……”母树的声音几乎听不清了，“仪式……到此为止……”
花王缓缓飘起，悬浮在两人头顶。
“往生花海……即将开始枯萎。”
“你们还有……最后一点时间。”
话音落下的瞬间，花王彻底炸开！
不是毁灭，而是最后的绽放——无数光点洒落，如同温柔的雨，滋养着整片花海。那些开始暗澹的花朵重新亮起，绽放出此生最璀璨的光芒。
这是母树最后的馈赠。
用自己最后的消亡，为这片奇迹之地……延续百年寿命。
光雨中，林逸和苏瑶相拥。
两人都虚弱到了极点，但至少……都活着。
“林逸……”苏瑶靠在他怀里，声音微弱，“我们……接下来去哪？”
林逸抬头，看向花海深处。
他的记忆虽然残缺，但有些东西已经烙印在灵魂最深处——
比如，那份星空下的约定。
“去看织女垣。”他说。
苏瑶怔了怔，然后笑了。
那个笑容苍白却明亮，嘴角梨涡浅浅。
“好。”
花雨纷飞中，两人相互搀扶着站起。
生源池开始干涸，九色液体渗入地底，回归花海循环。焦黑的母树残骸彻底崩塌，化作尘埃，随风飘散。
而花海边缘，那些最早开始枯萎的花朵，花瓣已经凋零。
时间不多了。
林逸深吸一口气，调动体内残存的灵力——虽然境界跌落到金丹初期，但至少还能行动。
他揽住苏瑶的腰，两人踉跄着走向花海外围。
每走一步，身后的花朵就暗淡一分。
就像在穿过一条由时光铺就的通道，前方是未知的未来，后方是消逝的过去。
而就在两人即将走出花海范围时——
林逸突然停下脚步。
他回头，看向花海最深处，那里还有最后一朵花在绽放。
花朵中央，隐约浮现一个画面：
不是他与苏瑶的记忆。
而是一个陌生的场景——
浩瀚星空中，无数裂痕如同蛛网蔓延，裂痕深处是沸腾的混沌。而在混沌中央，悬浮着一扇……门。
一扇纯粹由暗金色法则构成的巨门，门扉紧闭，表面流淌着亿万符文。
门的顶端，刻着两个古老的文字。
林逸不认得那种文字，但脑海中自然浮现出含义——
【仙域】。
画面一闪而逝。
花朵凋零。
林逸怔在原地。
那是什么？
母树最后的提示？还是……他遗失的记忆中，更深处的东西？
“林逸？”苏瑶轻声唤他。
林逸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
他最后看了一眼正在枯萎的花海，然后转身，搀扶着苏瑶，彻底走出这片奇迹之地。
身后，光芒逐渐暗澹。
身前，是遗忘峡谷昏黄的天空。
而在峡谷上方的暗红色缝隙之外——
是无尽星空。
其中某一片星域，格外明亮。
像织女，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