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潮水般褪去时，林逸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虚无中。
不是遗忘峡谷的昏暗，不是心湖的银白，而是绝对的、连光线都无法存在的“无”。在这里，时间失去了刻度，空间失去了坐标，连“存在”本身都变得模糊不清。
唯一清晰的，是怀中冰棺的触感。
林逸低头，看到苏瑶依旧沉睡着，九色霞光在棺内流转，映照着她苍白的脸颊。但下一刻，冰棺表面突然浮现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细密的碎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不——”
林逸下意识想要抱紧，但双手却穿透了棺体。
冰棺在他眼前化作万千光点，消散在虚无中。苏瑶的身体缓缓飘浮起来，长发如墨色瀑布垂落，衣袂在无形的气流中轻扬。她睁开眼睛，看向林逸。
那双眼睛里，没有熟悉的温柔，没有灵动的光彩。
只有一片空洞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瑶儿？”林逸伸手去碰她。
指尖触及的瞬间，苏瑶的身体也开始破碎——从衣角开始，化作飞灰，一寸寸向上蔓延。小腿、腰际、胸口……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消散的身体，又抬起头，对林逸露出一个微笑。
那个笑容，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温柔，清澈，带着浅浅的梨涡。
“别怕。”她说，声音轻柔如羽毛，“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话音落下，她的脖颈也开始消散。
林逸疯了一样扑过去，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了满手飘散的光尘。最后消失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星河的眼睛，在彻底湮灭前，深深看了他一眼。
然后，什么都不剩了。
虚无中，只剩下林逸一个人。
他跪在原地，双手保持着环抱的姿势，怀中空无一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哭不出来，喊不出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这就是……最残酷的幻境。
不是血腥的战斗，不是痛苦的回忆。
而是“失去”本身。
彻底地、绝对地、连一丝痕迹都不留地失去。
“感受到了吗？”
情殇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次不再是平静的审视，而带着某种近乎残忍的愉悦。
“这就是你内心深处最恐惧的画面——她彻底消失，而你无能为力。”
“你知道的，对吧？往生花海未必真能救她。仙域崩碎后，生命母树的遗泽早已残缺不全，所谓的逆转生死……可能只是传说。”
“就算你通过了考验，就算你找到了花海，她可能也醒不过来。”
“你会带着希望挣扎到最后，然后迎来更彻底的绝望。”
声音顿了顿，像是在欣赏林逸的痛苦。
“那么现在……你还要继续吗？”
林逸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右眼的暗金灼痕在虚无中闪烁着微弱的光，左眼的人类童孔却亮得惊人——那不是崩溃前的疯狂，而是一种近乎恐怖的平静。
“继续。”他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为什么？”情殇的声音带着不解，“明知可能是徒劳，为什么还要承受这种痛苦？”
林逸慢慢站起来。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像是每个关节都在抗拒，但他还是站直了身体，在虚无中如同一杆不屈的标枪。
“因为……”
他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里，金丹在缓慢搏动，武核在艰难运转，混沌虫蛹传递着微弱的能量脉冲。而在这一切之下，更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不是守门人印记。
不是任何力量体系。
而是……记忆。
“因为在她消失之前，”林逸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曾经‘存在’过。”
“我们一起看过青云城的朝阳，一起在葬剑裂谷的星空下许愿，一起在永恒花园里并肩战斗。”
“她笑过，哭过，生气过，也为我拼过命。”
“这些记忆……不会因为她的消失而消失。”
他闭上眼睛。
脑海中，画面一帧帧闪过。
不是情殇制造的幻境，而是真实经历过的、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画面——
第一次在商队相遇，她掀开车帘好奇打量外面的世界，阳光洒在她鹅黄色的裙摆上；
第一次并肩作战，她握剑的手在颤抖，却咬着牙挡在他身前；
第一次在星空下，她指着银河说“以后我们一起去那里看看”，眼睛亮得像装下了整个宇宙；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冰棺封印前的最后一刻，她气若游丝地说“我等你”……
每一个画面，都带着温度。
每一段记忆，都闪着光。
“你说得对，”林逸睁开眼睛，看向虚无深处，“往生花海未必能救她，我可能会迎来更彻底的绝望。”
“但——”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某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
“如果我现在放弃，那这些记忆算什么？那些并肩走过的路算什么？她拼死为我争取的时间又算什么？”
“就算最后真的救不回来……”
林逸笑了。
那个笑容疯狂而温柔，破碎而坚定。
“至少我试过了。”
“至少我走到了最后。”
“至少在她永远沉睡之前……我没有辜负那句‘我等你’。”
话音落下的刹那，虚无开始震颤。
情殇发出了声音——不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审视，而是一种……震撼的、难以置信的低鸣。
“你……”
“你在用记忆对抗幻境？”
“你在用‘曾经拥有’对抗‘可能失去’？”
林逸没有回答。
他只是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彻底放开了自己的神识防御。
来吧。
让我看看，你还能挖出多少恐惧。
让我看看，这份情债到底有多重。
让我看看……我对她的执念，到底能深到什么地步。
嗡——
虚无炸裂！
无数画面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再是循序渐进的幻境，而是海啸般的情感冲击——
他看到苏瑶在青云宗闭关时走火入魔，七窍流血；
看到她被魔道俘虏，受尽折磨却不肯透露他的行踪；
看到她在维度乱流中魂识崩碎，却还在对他微笑；
看到她冰封后，他在无数个日夜跪在棺前，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每一个画面都真实得可怕。
每一段痛苦都尖锐得刺骨。
情殇在吞噬，在放大，在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具现化。
林逸站在情感的风暴中心，身体剧烈颤抖，七窍开始渗血——那是灵魂层面的创伤开始反噬肉身。但他没有倒下，没有崩溃，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他只是……承受着。
将所有痛苦照单全收。
将所有恐惧全数接纳。
因为他知道，这些幻境之所以能伤害他，恰恰证明了一件事——
他有多在乎她。
在乎到连想象的失去，都能让他痛不欲生。
“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逸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所有幻境的杂音。
风暴骤然停滞。
无数画面定格在空中，如同破碎的镜面。
林逸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里此刻流淌着某种奇异的光——右眼的暗金与左眼的人类瞳色交相辉映，守门人印记与凡人意志在此刻达成了诡异的平衡。
“你的考验，”他看着虚无深处，“我接下了。”
“但我的答案，你也该收到了。”
“现在——”
他抬起手，不是攻击，而是……邀请。
“让我见她。”
“真正的她。”
“不是幻象，不是记忆，不是恐惧的投射。”
“让我见……我心里的那个她。”
情殇沉默了。
长久的、仿佛亿万年的沉默。
然后，虚无开始坍缩。
所有幻境画面向内收束，所有情感冲击反向回流，一切都在朝着某个中心点汇聚。那个点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最后——
化作一滴泪。
晶莹的、温热的、闪烁着七彩光晕的泪。
它悬浮在林逸面前，只有指甲盖大小，却仿佛承载了整个宇宙的重量。
“至情泪……”情殇的声音变得无比复杂，“你……凝聚出来了。”
“在直面所有恐惧之后，在接纳所有痛苦之后……你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将这些情感提炼、升华，凝聚成了最纯粹的情之结晶。”
“为什么？”
林逸伸出手，那滴泪缓缓落在他的掌心。
触感温热，像是少女指尖的温度。
“因为，”他轻声说，“爱从来不只是甜蜜。”
“它包含恐惧——害怕失去的恐惧。”
“包含痛苦——看到她受伤时的痛苦。”
“包含遗憾——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没能一起走完的路。”
“但这些负面情感，恰恰证明了爱的‘真实’。”
“如果一份感情里只有美好，那它可能只是幻想。”
“只有连最坏的可能都想过，却依然选择走下去的……”
林逸握紧手掌，将那滴泪捂在心口。
“才是真正的情债。”
“才是……我愿意用一切去偿还的债。”
话音落落，掌心的泪水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七彩光晕炸裂开来，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缕光，瞬间淹没了整个虚无。林逸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融化，意识在升华，某种古老的、沉睡已久的机制被触发了——
那是寰宇之眸的深层权限。
是守门人秘钥燃烧后残留的印记。
是他在永恒花园领悟的、独一无二的“道”。
三者在此刻共鸣！
光芒中，林逸看到了。
不是幻境，不是记忆，而是……一条路。
一条由泪水铺就的、通往某个遥远所在的路。
路的尽头，是无边无际的花海。
每一朵花都在绽放，每一片花瓣都在发光，亿万种色彩在其中流转，生命的气息浓郁得如同实质——
往生花海。
真正的、存在于仙域边缘的、生命母树最后的遗泽。
而在这条路与花海之间，还隔着一道屏障。
一道无形的、由无数情感丝线编织而成的屏障。
情殇的本体。
“通过我的考验，只是第一步。”情殇的声音从屏障后传来，“要进入花海，你需要……穿过我。”
“用你的情债，斩断这些丝线。”
“用你的至情泪，融化这道屏障。”
“但你记住——每斩断一根丝线，你都会失去一部分关于她的记忆。这是代价，是情感与情感的交换。”
“当你走到花海前时……”
“你可能已经忘记她是谁了。”
林逸站在泪光铺就的路的起点，看着前方那亿万根交织的情感丝线。
每根丝线都闪烁着微光，每根都连着他的心脏。他能感觉到，那些丝线中承载的是他与苏瑶的点点滴滴：初遇的心动，并肩的信任，离别的痛苦，等待的执着……
斩断它们，就是斩断这些记忆。
就是斩断……他与她之间的联结。
“如果忘记她，”林逸轻声问，“那我为什么要去花海？”
“你会记得‘要去花海’这件事。”情殇回答，“你会记得‘要救一个人’，但不会记得那个人是谁，不会记得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你会带着空洞的目的，完成最后的仪式。”
“然后……”
“一切归零。”
林逸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滴至情泪已经融入皮肤，在心口位置留下一个浅浅的七彩印记。
然后，他抬起头，笑了。
“那就来吧。”
迈出第一步的瞬间，第一根丝线绷紧。
那是……商队初遇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