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色的湖水静得可怕。
林逸站在湖边，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狼狈、染血、右眼蒙着一层暗金色的灼痕，怀中抱着冰棺的模样如同从坟墓中爬出的守墓人。
倒影中的他，眼神却异常明亮。
那是一种绝境中看到希望的光芒。
“心湖之水，映照往生……”林逸喃喃重复着岩壁上的文字，目光在湖面与冰棺之间来回移动。
湖心的七彩光芒如同有生命般缓缓脉动，每一次明灭都牵引着周围的灵气——虽然稀薄，却格外纯净。林逸能感觉到，怀中的冰棺似乎也对那光芒产生了反应：九色霞光的流转速度加快了些许，虽然依旧微弱，但至少不再是那种濒死的暗澹。
“瑶儿，你感觉到了吗？”林逸低头，脸颊轻贴冰棺表面。
冰冷的触感传来，棺内没有回应。
但他相信，她能感应到。
深吸一口气，林逸开始仔细观察这片湖泊。
湖面直径约百丈，湖水银白如汞，深不见底。岸边没有植物，只有光滑如镜的黑色岩石。岩壁上除了那四行古老的文字，还有一些更细微的图案与符号，像是某种指引，又像是警告。
林逸将冰棺轻轻放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然后走到岩壁前，伸手抚摸那些凋刻。
触感冰凉，纹理深陷，每一笔都带着岁月的沧桑。从风化程度判断，这些文字至少存在了百万年以上——远在仙域崩碎之前。
“情债为锁，幻境为牢……”林逸的手指停在这八个字上。
情债？
是指……情感的牵绊吗？
他想起苏瑶在维度乱流中说过的话——往生花海由守护兽“情殇”看守，它以闯入者的情债为食，会制造出最令人心碎的幻境。
难道这湖……就是情殇的领域？
林逸的目光重新投向湖面。
平静，诡异得平静。
没有风，没有涟漪，连光线洒在上面都不会反射，而是被湖水直接吸收、转化为那抹七彩光芒的养分。
这绝对不正常。
林逸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灵石——这是他从玄天界带来的最后储备。他屈指一弹，灵石化作一道流光射向湖心。
没有水花。
灵石在触及湖面的瞬间，如同掉入泥沼，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更诡异的是，在沉没的过程中，灵石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裂纹，裂纹中透出暗红色的光芒——那是灵石内部灵气被强行抽取、污染后产生的异象。
短短三息，一枚上品灵石就彻底化为灰烬，消散在湖水中。
林逸瞳孔一缩。
这湖水……会吞噬能量，并且将其转化为某种负面存在。
如果直接下水，恐怕还没找到往生花海入口，自己就先被吸干了。
那么……“唯至情泪，可渡此劫”又是什么意思？
至情泪……
林逸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干燥，冰冷，没有任何湿润的痕迹。
他不是一个容易流泪的人。经历过地球的灾变，经历过玄天界的厮杀，经历过无数生死离别，他的眼泪早已在漫长的战斗中被磨干了。
但此刻……
林逸回头，看向冰棺。
棺内，苏瑶安静地沉睡着。她的睫毛很长，在九色霞光的映照下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微的阴影。嘴唇微微抿着，像是在做一个不太愉快的梦。
林逸记得她笑起来的模样——眼睛会弯成月牙，嘴角会有浅浅的梨涡，整个人像是会发光。
他也记得她生气时的样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但从不无理取闹，总是有理有据地指出他的错误。
他还记得……在葬剑裂谷，她浑身浴血却依然挡在他身前，说“要死一起死”。
记得在地球的星空下，她指着银河说“以后我们一起去那里看看”。
记得在永恒花园，她中断传承为他撑起屏障，魂识如风中残烛却死死撑着说“我撑不了太久……专心净化……”
一滴温热的东西，毫无征兆地滑落眼眶。
林逸愣住了。
他抬手去摸，指尖触及一片湿润。
不是血。
是……泪。
他怔怔地看着指尖那滴晶莹，看着它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多久了？
自从父母在地球灾变中失踪后，他就再也没有流过泪。哪怕是在最绝望的时刻，在最痛苦的战斗后，在亲眼看着战友倒在身旁时……他都没有哭。
因为哭没有用。
眼泪救不回逝者，眼泪杀不了敌人，眼泪改变不了结局。
但此刻……
这滴泪，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流了下来。
为了怀中这个沉睡的女子。
为了那些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约定。
为了这份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情债。
“至情泪……”林逸喃喃。
他忽然明白了。
情殇以情债为食，制造幻境考验闯入者。而唯一能通过考验的方式，不是抵抗，不是逃避，而是……直面。
直面内心最深处的情感，直面那些不敢触碰的回忆，直面那份沉重的情债。
然后用最纯粹的眼泪……去化解。
但一滴泪……够吗？
林逸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是唯一的线索。
他重新抱起冰棺，走到湖边最近的一块岩石上。湖水就在脚下，银白的表面倒映着他和冰棺的影子，扭曲而模糊。
“瑶儿，”他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峡谷中回荡，“等我。”
“如果这湖真的是考验……那我一定会通过。”
“然后，带你去看真正的往生花海。”
林逸深吸一口气，闭上左眼——右眼已经失明，闭上左眼后，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但他能感觉到，怀中的冰棺，湖心的光芒，以及……内心深处那份沉甸甸的牵挂。
他向前迈出一步。
脚掌触及湖面。
没有实体的触感，而是一种……陷入粘稠液体的感觉。湖水没有浸湿他的鞋袜，而是直接穿透了物质层面，触及了他的灵魂。
下一刻——
幻境，降临了。
林逸感觉自己在下沉。
不是身体的下沉，而是意识的下沉。银白色的湖水如同温柔的怀抱，将他包裹、拖拽，拉向某个深不见底的所在。
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重组。
黑暗退去，光线重新亮起。
但这不是峡谷的光，也不是湖水的光，而是……熟悉的、温暖的、带着烟火气息的光。
林逸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街上。
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两侧是古色古香的木质建筑，屋檐下挂着红色的灯笼。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香气，混杂着酒肆传来的喧哗。行人来来往往，有的挑着担子，有的牵着孩童，有的在摊贩前讨价还价。
这里是……
玄天界。
青云城。
他和苏瑶……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林逸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幻境？
不，太真实了。
他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的桂花糕甜香，能听到远处说书人拍醒木的声音，能感受到傍晚微风吹过脸颊的触感。
他甚至能感觉到……怀中空荡荡的。
冰棺不见了。
苏瑶……也不在身边。
“让开！都让开！”
急促的马蹄声从街角传来，伴随着车夫的吆喝。行人纷纷避让，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疾驰而过，卷起尘土。
林逸下意识地退到路边。
就在这时，马车经过他身旁时，车厢的窗帘被风吹起一角。
他看到了。
车厢里，坐着一个少女。
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鹅黄色的衣裙，头发梳成简单的双髻，正趴在窗边好奇地打量着街景。她的眼睛很大，清澈得如同山涧的泉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左侧脸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苏瑶。
年轻的、还未经历风雨的、眼睛里还有光的苏瑶。
林逸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想喊她的名字，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马车很快驶过，消失在街角。
林逸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他知道这是幻境。
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那双眼睛，那个笑容，那份纯真……
是他记忆深处，最初的心动。
“这位客官，要买包子吗？”旁边摊贩的声音将林逸拉回现实。
他转过头，看到一张憨厚的笑脸。
“刚出笼的肉包子，皮薄馅大，一个铜板两个！”
林逸沉默片刻，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他甚至不知道这铜钱是哪来的，但在幻境中，一切都自然而然。
他买了两个包子。
热腾腾的，散发着面粉与肉馅混合的香气。
林逸咬了一口。
味道……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当年他初到青云城，身无分文，饿得头晕眼花时，就是在一个类似的包子摊前，遇到了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苏瑶。
她看他盯着包子咽口水的模样，笑着买了四个，分给他两个。
“吃吧，我请客。”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铃。
那是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林逸闭上眼睛，将包子慢慢吃完。
然后，他朝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他知道情殇的考验开始了。
也知道这幻境会挖掘他内心最深处的情感，制造出最心碎的场面。
但……
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湖心的那抹光。
为了冰棺中的那个人。
为了那句……“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