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先生失去心跳,少年心如刀绞,痛到窒息!
往事历历在目!
他忽然想起年少时,在太学那间洒满晨光的书斋里!
先生立于窗前,背对满室锦绣子弟,指着庭院里一株在料峭春寒中绽放的辛夷,金声玉振:“世间好物,皆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便如这满树繁花,灼灼其华,不日便将零落成泥!”
那时的少年与众多同窗一样,只从中听出文人式的物哀与无奈!
直到此刻!
血浸袍袖,恩师长逝,满堂喜庆顷刻化作修罗杀场,他才在彻骨的悲痛中,懂了先生当年未曾言尽的深意!
这一刻!
他仿佛看到了记忆中的先生转过身来,目光扫过每一个稚子的面孔,一字一句,如刻如凿:“正因知其易碎,知其短暂,知其终将湮灭……”
“我等读书人,方要以身为薪,以血为油,去点亮另一盏灯!”
“那灯不在高堂,不在史册,甚至不在你我所见的现世功业!”
“它在后来者初闻不公时,骤然挺直的脊梁里!”
“在寒门士子于绝境中,不甘折下的笔锋上!”
“在每一个微末之人,于暗夜中咬牙向前的决心里!”
“此灯无名,无相,风吹不熄,雨打不灭!”
“因为它燃烧的,本就不是一截烛芯、一捧脂膏……”说到这,先生微微停顿,目光如深潭般望向少年:“而是一个个人,选择活在世间的姿态!”
“姿态···”少年轻声重复,喉间哽咽!
他缓缓将先生平放在地,起身时,夜风卷起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院落里尸骸遍地,月光惨淡如霜!
可当他再次抬眸,望向这浸透鲜血的庭院、望向无星无月的苍穹时,视野却仿佛被另一种光景温柔覆盖···
他看见,无数细碎的光点正从这死寂的刘府、从更远的江湖庙堂、从记忆中书声琅琅的太学院深处···飘飘悠悠,升腾而起,在夜空里汇聚成一片无声的星河!
那是一个寒门学子金榜题名后,转身为蒙冤佃户写下状纸时,笔尖凝聚的清光!
是一个地方小吏在洪水滔天时,拒不开启粮仓赈济豪强,被贬谪流放前,眼中未曾熄灭的火焰!
是市井深处,说书人拍响惊堂木,将“刘青天智斗权贵”的故事代代传唱时,听者眼中一闪而过的亮色!
甚至是今夜,那位老管家对落魄少年不卑不亢的礼遇,红衣新娘于满堂喧闹中,对门外风雨孤客一声温柔的“公子请留步”···
原来,这就是灯!
不必巍峨,无须永恒!
它只是一粒火种,便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落入心田,悄然生根,在另一处绝境里破土而出,在又一个长夜中倔强地亮起!
就在这时,红鸾的声音刚从廊柱后怯生生响起:“公子,奴家刚才看到···”
少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双膝跪地,向着先生冰冷的身躯,俯身三叩首!
起身时,望向一旁的大青牛,轻声道:“牛兄,后院有辆板车,劳烦你拖来,我们送他们最后一程!”
“哞!”
大青牛应下,转身进入夜色中,片刻后拖着一辆木板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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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辰时,西边山脚下已然立起十二座新坟!
刘徳着的坟茔位列最前,坟前竖着一块两米有余的青石碑,中间赫然写着:先师刘公德着之墓!
石碑前,少年双膝跪地,手持斩夜刀,一笔一划书写着墓志铭:生于前朝乱世,长于清苦。庆国开科,首举登第,少年得志。
仕庆国二十五载,官至礼部尚书,掌太学,育人亦众。性刚直,行清峻,屡逆上意,终以直道不容于朝,于庆历二十九年冬去官。
归隐林泉,未及一载。
庆历三十年三月初六夜,阖府蒙难,血溅华堂,公竟殁于斯。
立碑者,不肖弟子秦平安。
公之风骨,譬若新竹,宁折勿弯。
今葬公于此,面南而居,冀公魂灵,得见天光。
做完这些,少年收刀入鞘,跪地叩首,回忆着道:“六年前,学生离京南下,本想去您府上当面辞行!”
“可那时,您因直言犯上,被庆帝下诏入狱!”
“学生去了刑部大牢三次,上下打点,却连一面都未能见到!”
“今日,您阖府蒙难,血染喜堂!”
“学生无能,未能护您周全,唯一能做的,便是送您这最后一程!”
“如此,也算不枉你我师生一场!”
“愿先生来世,生于太平盛世!”
“愿那时,君子不必以直道见黜,忠臣无须因刚正蒙难!”
“愿清风明月,常伴书斋;诗酒年华,尽付笑谈!”
良久,他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十二座新坟,转身,不再回头!
少年稳步前行,大青牛蹄声沉缓地跟在他身后!
直至那十二座坟茔彻底隐没在山岚之后,他才停住脚步,未曾回头,只对着虚空般的前路低声问道:“红鸾姑娘可在?”
“在!”
红鸾的声音自后方飘来!
她本是魂体,白日阳气炽盛时无法显形,但今日天色沉郁,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天地间弥漫着一层晦暗的阴气,这才得以勉强跟随。
少年望着前路:“昨夜,你看到了什么?”
红鸾紧张道:“昨夜子时,有一老自自西边荒径而来,他撑着一把极大的黑伞,进入刘府后,黑伞腾空而起,悬停于前院上空,缓缓旋转!”
“伞沿垂下朦胧的黑色光晕,将整个前院笼罩其中!”
“光晕之内,声息全无,喜烛之光亦被吞没,仿佛那一片天地被生生从世间割离了出去!”
“他在刘府停留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待他离去后,刘府之内,便已是人间炼狱!”
她身为魂体,对刘徳着那一身正气本能的感到畏惧,正因如此,昨夜一直待在远处,这也使得她讲昨夜那场厮杀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