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绵绵不绝,下了整整两天两夜!
直到第三天傍晚时分,少年和大青牛总算走出了那片灰蒙蒙的雨幕!
牛背上,少年披着一件用枯藤和荒草简单编就的蓑衣,脸色因连日的风寒与饥饿而显得有些憔悴!
虽已入春,但连日的阴雨让气温骤降,寒气侵体,加之粒米未进,此刻他只觉四肢乏力,腹中空空!
这两天两夜的行程堪称煎熬!
途中虽经过一个小镇,可大雨滂沱,街上空无一人,所有店铺门窗紧闭,想买些吃食果腹都成了奢望!
若在平日,荒郊野岭最不缺飞禽走兽,猎杀一头生火烤了便是!
偏偏这大雨天,连堆干燥的柴火都寻不着!
他抬眼望向远处,暮色中依稀可见一片灯火通明的建筑轮廓,在湿漉漉的旷野中显得格外温暖!
“牛兄,前面好像有个山庄!”少年满脸期待:“要不咱们去借宿一宿,讨些热食?”
“哞!”
大青牛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调转方向,朝着那片灯火走去!
约莫一刻钟后,一座占地数亩的庄园出现在眼前!
朱门高耸,门口立着两对威严的石狮,匾额上“刘府”二字苍劲有力!
府内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宾客们畅饮谈笑的喧闹,一派喜庆景象!
秦平安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泥污、散发着潮湿霉味的衣衫,苦笑摇头:“这家人正在办喜事,咱们这般寒酸模样,还是别扫了人家的兴了!”
“牛兄,再辛苦一下。我记得地图上标记,百里外还有个小集镇,咱们去那里寻些吃食!”
大青牛倒也识趣,闷哼一声,调头便要走!
“公子请留步!”
恰在此时,一道温柔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少年回头,只见一位身着大红喜袍的年轻女子款步走出府门!
她云鬓高绾,珠翠轻摇,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家中正在操办喜宴,宾客盈门。公子若不嫌弃,不妨留下来吃杯喜酒!”
少年翻身下牛,向着门口的红衣女子抱拳:“姑娘盛情相邀,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女子微微颔首,唤来一位年过五旬、衣着得体的老管家:“带这位公子入府,好生招待!”
老管家虽见少年衣衫褴褛、满身风尘,脸上却未露丝毫嫌弃,反而热情地躬身相迎:“公子请随老朽入府!”
态度不卑不亢,尽显大家风范!
而那女子吩咐过后,便又静静转身立于门前,似在眺望远方沉沉夜幕,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少年牵着大青牛跟在老管家身后,歉然道:“老人家,今日贵府喜事盈门,宾客满座。在下这身打扮着实寒酸,若去前厅,恐扰了诸位贵客雅兴!”
“就安排我们去后院歇脚便是,若方便,送些干粮与热水,在下便感激不尽了!”
老管家正色道:“登门便是客,若让老爷知道老朽怠慢了客人,难免要受责骂的!”
“贵府的待客之道,晚辈心领了!”少年语气诚恳:“但在下这身衣着,实在不便与府中贵客同席!”
“虽说贵府一视同仁,可难免有人不愿与我这般粗鄙之人为伍!”
“莫要因我一人,扫了满堂喜气!”
老管家听他言辞恳切,句句在理,沉吟片刻,终是点头:“既然如此,便依少侠所言吧!”
他引着少年穿过侧廊,最终将其安顿在后院一间干净宽敞的柴房里,虽说是柴房,却收拾得整齐,并无杂乱!
与此同时,少年也询问了关于刘府喜事的缘由!
原来今日竟是刘府招婿!
门口那位红衣女子,正是刘府的掌上明珠,刘舒云!
而刘府的主人,更是原礼部尚书,刘徳着!
“此地竟是刘大人的府邸?!”少年大吃一惊,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之色!
幼年时在京都进学,这位以学识渊博、性情刚正闻名的刘尚书,曾是他们一众皇室子弟的授业恩师之一!
此人一身正气,刚正不阿,满朝文武当属他最有风骨!
这位昔日站在太学殿上,将圣贤道理讲得字字铿锵的老者,更是他童年时光里最敬重的师长!
记忆中,刘尚书总是身着半旧却浆洗得笔挺的官袍,脊梁挺得如同他手中那柄从不离身的戒尺!
在他面前,皇子与平民子弟在他面前并无分别,错了便是一记毫不留情的尺响!
他曾当着陛下的面,将三皇子一篇敷衍的策论批得一文不值!
也曾因户部账目不清,在金銮殿上据理力争,气得几位重臣拂袖而去。
“文人若无风骨,与趋炎附势的墙头草何异?”这是刘徳着最常说的一句话,也成了年幼的秦平安对“气节”二字最初的认知!
先前入府时,他便隐约察觉此间门风清正,连一位老管家都谦和有礼、不卑不亢,心中已有几分好感!
却万万不曾料到,这雨中偶然驻足之地,竟是恩师归隐之所!
老管家满脸诧异道:“少侠竟也知晓我家老爷名讳?”
少年收敛心绪,脸上露出由衷的敬重:“刘大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他的名望早已超出朝堂,在民间亦有传颂,晚辈自然听闻过!”
“只是,据晚辈所知,刘大人似乎还未到致仕的年纪吧?”
老管家轻叹一声:“正因为我家老爷太过刚直,眼中揉不进半粒沙子,那九重宫阙之内,锦绣朱紫之间,反而容不下他这一身硬骨了!”
“如今能全身而退,远离是非,归隐田园,已是老爷一生清廉,积下的最大福报了!”
“多少人,想求这么一个安稳的结局都求不得啊!”
说到这,拱手躬身:“少侠请在此稍候,老朽这便去准备些热汤饭食,再寻些干爽的衣物来。”说罢,轻轻掩门离去!
少年静立窗前,心中五味杂陈!
正如老管家所言,刘尚书那样的性子,在讲究平衡、妥协与利害的朝堂之上,便如同一柄过于锋利、宁折不弯的利剑!
他刺得破迷雾,斩得开污浊,却也注定会碰壁、会卷刃,终有一日要被束之高阁,或黯然离场!
能如此告老还乡,带着一身清誉与完好之躯,离开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名利场,真的已是最慈悲,也最体面的结局了!
只是不知,那位曾立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老先生,在放下官印、脱下官袍的夜晚,可曾对着满园寂寂的月色,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