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这不是比喻，而是“精卫”号内外此刻最真实的写照。
引擎完全沉默，连最低功率的维持性运转都已停止。主能源核心在多次过载和冷却失效后，终于触发了最后的保护性休眠，仅靠几近耗尽的备用电池，维系着舰桥、医疗舱和少数几个关键区域的应急照明与维生最低需求。绝大部分系统彻底离线，屏幕漆黑，仪器无声。舰体内部，只有偶尔某处短路爆出的细微火花，或金属结构在热应力下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嘎吱”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空气变得浑浊而冰冷，维生系统过滤效率大幅下降，循环缓慢。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金属和焦糊的味道。大部分船员都因伤、疲惫或低温而陷入昏睡或半昏迷状态，被集中在尚能保持基本温度和气压的区域。医疗舱内，轻伤员照顾着重伤员，低功率的医疗设备滴滴答答地工作着，微弱的屏幕光照亮着一张张苍白而痛苦的面容。
林云斜靠在舰长席上，没有解开固定带。她的额角伤口已被简易处理过，但失血和精力透支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尽管能做的已经不多。战术面板大部分区域漆黑一片，只有少数几个依靠独立电池的传感器，还在极其缓慢地回传着周围环境的基础数据。
他们正在惯性漂流。速度不快，但方向未知。星空在舷窗外缓缓移动，恒星的光芒冰冷而遥远。偶尔有细小尘埃或冰晶划过舰体残破的外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提醒着他们仍在运动，仍未完全化作宇宙中的静止墓碑。
塔兰躺在医疗舱一张垫子上，盖着保温毯，依旧昏迷不醒。秦宇的意识印记彻底沉寂，他自身的灵能也因过度消耗而枯竭，紫色的眼眸紧闭，呼吸微弱但平稳。瓦奥莱特科学官坐在一张翻倒的控制台旁，裹着毛毯，借着手持终端上最后一点电量，徒劳地尝试着激活某个局部子系统，但大多以失败告终。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一种深重的无力感。
希望，仿佛随着“幽影庇护所”最后光芒的熄灭，一同湮灭在身后的黑暗里。
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可能是几小时，也可能只是几次心跳的间隔。
就在林云的意识因寒冷和疲惫而开始有些涣散时，固定在她手腕上的、独立于主系统的舰长紧急状态指示器，突然传来了极其轻微的震动。
不是警报，而是被动传感器阵列中优先级最高的“非自然信号接收”提示。
林云猛地睁开眼，浑浊的思绪瞬间被锐利取代。她费力地抬起手腕，看向那个小小的屏幕。屏幕上只有一行极其简略、不断闪烁的文字：
【检测到规律性低功率脉冲信号。来源：前方。类型：未知。重复中。】
信号！有规律的信号！
不是自然界的射电暴或脉冲星信号，而是具有明显人工编码特征的脉冲！
“瓦奥莱特……”她的声音因干涩而沙哑，但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老科学官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抓过自己的手持终端，连接到尚能工作的、最后一部分被动传感器数据流。“我看到了！正在分析……信号极其微弱，但……确实是重复编码！频率……很稳定。来源方向……”
他调出仅存的、分辨率极低的星空背景图，结合信号到达时间差进行粗略三角定位。“……在我们漂流方向前方，距离……无法精确测定，但应该不远，可能就在这个星系内部！”
星系内部？他们漂流的这片陌生星空，并非完全的荒芜？
这个发现如同强心针，瞬间驱散了舰桥残留的萎靡。几个尚能活动的船员挣扎着凑到还能显示数据的屏幕前。
“能解码吗？哪怕一点点内容？”林云追问，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正在尝试最基本的模式匹配……信号太弱，编码方式未知……等等！”瓦奥莱特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眼神越来越亮，“这个重复间隔……这个子脉冲结构……有点眼熟！像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用于深空探测器和早期前哨站之间的‘通用状态广播’协议变体！‘起源之厅’早期殖民档案里提到过类似的格式！”
“起源之厅？”林云的心跳更快了。
“还不能完全确定，但特征高度相似！”瓦奥莱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如果真是这样，那信号源可能是一个‘起源之厅’时代遗留的设施，或者……一个继承了部分技术的文明！”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火星，再次闪烁。
“能确定具体是设施还是……文明吗？”林云追问。
“需要更多信号，或者……我们能靠近一些，激活更多传感器。”瓦奥莱特看着自己终端上快速消耗的最后一格电量，苦笑道，“但我们现在的状态……”
无法机动，无法有效探测，甚至无法发出任何回应信号。他们就像漂流瓶里的求救信，只能被动地接收，却无力做出任何互动。
就在这时，医疗舱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医护兵跑了出来，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舰长！塔兰……塔兰他刚刚动了一下！而且……他额头那里，那个印记的位置，好像在微微发光？很弱很弱，像萤火虫一样！”
林云和瓦奥莱特对视一眼，立刻起身，踉跄着穿过昏暗的通道，来到医疗舱。
塔兰依旧躺在那里，并未苏醒。但在昏暗的光线下，可以隐约看到他眉心皮肤下，一点极其微弱的、乳白色的光点，正在极其缓慢地明灭，频率……竟与外部接收到的那个脉冲信号，隐约有着某种同步的迹象！
“他的‘密钥’碎片，或者秦宇印记的某种深层残留……在对那个信号产生反应？”瓦奥莱特蹲下身，用仪器小心地测量着，“能量反应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但……联系确实存在。”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舰体深处，某个尚未完全损毁、与生物晶体龙骨仍有微弱物理连接的感应器，也传回了一段更加清晰、但依旧残缺的数据片段——龙骨本身的一些微观晶体结构，对那外部脉冲信号，产生了几乎无法测量的、但确实存在的谐波共振！
信号，塔兰体内的碎片，龙骨……这三者之间，存在着某种他们尚未理解的、超越常规通讯的隐秘联系。
“那个信号源……无论是什么，它很可能与‘起源之厅’，甚至与塔兰体内的‘密钥’，有直接关联。”林云得出了结论，目光再次投向舷窗外那片深邃的星空，“我们必须靠近它。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但如何靠近？引擎报废，推进器失效，连调整姿态都困难。
“也许……不需要我们主动。”瓦奥莱特思索着，指向外部传感器传回的、关于他们自身漂流轨迹的粗略数据，“我们的漂流方向，本就大致指向信号来源。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按照现有惯性，迟早也会漂过去，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可能错过最佳区域。”
“引力。”林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信号源附近有足够质量的天体，比如一颗行星，它的引力可能会自然捕获我们，改变我们的漂流轨迹，将我们‘拉’过去。”
“是的。我们需要计算，信号源是否位于某个行星附近，以及我们的轨迹是否会被其引力影响。”瓦奥莱特看向自己即将耗尽电量的终端，“但这需要更精确的扫描和计算，我们现在的设备……”
话音未落，舰体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不同于之前金属呻吟的震动。很微弱，却持续而稳定。
“是引力变化！”导航部门仅存的一名意识清醒的船员喊道，他正趴在一台依靠独立化学电池工作的古老惯性导航仪上，“检测到微弱的、非均匀的引力梯度变化！来源……前方！有质量不小的天体！正在影响我们的轨迹！”
仿佛宇宙本身在回应他们的绝境。
漂流的速度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改变，方向也出现了极其微小的偏转。数据很粗糙，但趋势明确——他们正被某个前方的引力源，轻轻“拉扯”着。
“把所有剩余电力，集中供给给高增益被动传感器阵列，扫描前方引力源区域！”林云下令。这是最后的能量储备了。
几分钟后，经过增强和长时间曝光的模糊图像，以及光谱分析数据，被艰难地拼接出来。
前方，在他们漂流的方向上，确实存在一颗行星。一颗围绕这个星系主序星运行、位于宜居带边缘的类地行星。图像模糊，但能分辨出蓝色的水体、白色的云层、以及大片大片的绿色和褐色陆块轮廓。
生命存在的迹象！
更令人心跳停止的是，在行星的轨道上，以及其某块大陆的特定区域，传感器捕捉到了多处稳定的、非自然的热源和能量辐射特征——人造结构！规模不小！
而在行星附近的轨道上，几个细小的、规律移动的光点，也被标记出来——轨道飞行器？空间站？
这里不是一个废弃的前哨站。这里是一个活跃的、拥有轨道设施的文明世界！
“找到了……我们找到了……”瓦奥莱特喃喃道，老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然而，惊喜尚未完全消化，那个一直以固定频率重复的、微弱的脉冲信号，突然发生了变化！
它停止了规律的广播模式。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功率明显更高、指向性极强的、经过复杂调制的信号包，直接对准了正在被行星引力缓缓捕获的“精卫”号！
信号被尚能工作的通用解码器艰难地解析着，一段清晰、稳定、使用着一种与“起源之厅”档案中某种古代通用语相似度极高的语言发出的讯息，伴随着简单的友好示意图标，回荡在终于被接通电源的舰桥破旧扬声器中：
“未知的漂流者，你们已进入‘黎明星系’及‘新家园’行星防御识别区。检测到你们的舰船遭受严重损伤，生命信号微弱。请表明身份与意图。如无法回应，请遵循引导信号。重复，未知的漂流者……”
陌生的通讯请求。一个自称“新家园”的、拥有轨道防御识别区的文明。
是希望之地，还是另一个未知的漩涡？
“精卫”号残破的躯体，在这股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引导信号，以及行星引力的共同作用下，缓缓修正着姿态，朝着那颗蔚蓝与绿色相间的星球，朝着那片未知的灯火，沉默地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