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数日平静的时光,如同北境冬日里凝结的冰晶,剔透而安稳地流逝。
爱丽丝整个人都仿佛彻底融入了这段简单的日常韵律里。
她熟悉了晨光落在他睫毛上的角度;
熟悉了他阅读时手指敲击扶手的各种节奏所对应的情绪;
她甚至能从他走向书柜时脚步的轻重,预判出他今天是打算继续钻研那本厚重的星图典籍,还是换一本轻松些的舰队史。
这种“融入”是如此自然,以至于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并非真正生长于此的藤蔓,而是一株被风雪偶然卷落,暂时依偎在墙角的异域植株。
她几乎要相信,日子就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窗外那似乎永不停歇的雪化尽,直到摇椅上的少年长成他口中那些典籍里描绘的....能够驰骋星海的英伟模样....
而她或许会在他身侧,占据着那个软垫,负责在他蹙眉时递上一杯温水,或是在他取得小小进展时,分享一块她爱吃的马卡龙。
直到....
一个同样寻常的午后。
叶天占据着他的摇椅和典籍,她蜷在自己的软垫上,抱着一本新得的植物图谱画册,指尖正拂过一株散发着幻光的插图。
毫无征兆地。
一抹极其柔和的乳白色光晕,从她微微敞开的衣领下,悄然渗透出来。
光并不强烈,甚至称得上温婉,如同上等的羊脂玉在月光下自然流淌的色泽。
它稳定地亮起,仿佛她胸口揣着一小团凝固的、活着的月光。
爱丽丝整个人僵住了。
画册从她骤然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软软地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那片透过轻薄衣料晕染开的.....圣洁而熟悉的光。
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从衣领中勾出那根一直贴身佩戴....只当是纪念品的项链。
坠子是一颗泪滴形状的纯白宝石,此刻,它正从内部焕发出稳定而纯净的光芒,那些本因早已耗尽的.....属于“圣女”的灵能....正在其中缓缓流淌、复苏。
“!!!”
大脑在瞬间空白之后,是被巨大荒谬感席卷的轰鸣。
(不……不对……这不可能……)
(这项链的充能…明明只有…只有当佩戴者依然被“圣地”核心认可,依然保有完整的“圣女”灵格时…才会随着时间推移,从冥冥中的信仰源流缓慢汲取光芒……)
(它应该在我失去…失去“资格”的那天晚上…就彻底黯淡了才对!)
(爱丽丝…爱丽丝明明已经不是…不是那个需要保持绝对纯洁的圣女了……)
混乱的思绪如同冰雹砸落,每一个念头都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猛地抬起头,惊慌失措的蓝宝石眼眸,如同受惊的飞鸟,直直地撞向窗边摇椅上的身影。
叶天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干净利落的线条,那是一种仿佛不再属于她的....安稳与平静。
没有喜悦。
预想中“身份恢复”可能带来的任何一丝喜悦或安心感,都没有出现。
相反,一股冰冷的恐慌,如同隐秘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项链的光,像是一道无声的判决,一道来自她过去的召回令。
它刺破了她小心翼翼编织....并已深深沉溺其中的“日常”假象,残酷地提醒着她....你并非真正属于这里。
比起那个充斥着无穷无尽的祈祷,冰冷华丽的枷锁,微笑下的算计,暗处的冷箭,甚至最终导致她狼狈流落至此的教会……
在叶天身边,当一只被投喂,被照顾,偶尔可以任性索取冰淇淋,能看着他专注侧脸发呆的“吉祥物”......
安全感要强烈得多,也真实得多。
然而,这项链的光芒,此刻却像无情的嘲讽,指向了一个被她刻意忽略,却在心底隐隐不安的事实......
叶天并没有对她“做什么”。
那个风雪之夜她所“经历”的“既成事实”,那些让她一度委屈绝望,却又在后续相处中成为某种奇怪羁绊起点和“理所当然”留下借口的“亲密关系”.....
根本不存在。
他捡回她,照顾她,纵容她,或许只是出于一种......对弱小且顺眼生物的照料?
她所以为的“羁绊”,她暗自品尝并逐渐上瘾的“特殊”,她甚至开始规划未来的“我们”……
很可能,仅仅是她一厢情愿的.....空中楼阁。
仿佛有“钉子”,狠狠地楔入她刚刚变得柔软温热的心脏。
之前所有让她感到“痒痒的,暖暖的”感觉,瞬间蒙上了一层自我怀疑的阴霾。
那份让她沉迷的安稳与平静,如同被戳破的水泡,啪地一声碎裂,只剩下冰凉的现实水渍。
日常失去了色彩。
连每日最期待的冰淇淋,放入口中,那熟悉的冰凉甜腻,似乎也少了些让人雀跃的滋味。
她不再能像之前那样,理直气壮地,带着小小狡黠地向他索要。
她甚至开始下意识地避开一些过于亲密的触碰,在他习惯性想揉她头发时,会微微瑟缩。
看着叶天偶尔投来的,带着点疑惑却并未深究的目光,她心里像是打翻了调料瓶,五味杂陈。
(我不再…是属于他的“所有物”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空虚与不安,远比当初以为“失身”时更加难以忍受。
转变发生在一个同样看似平常的时刻。
叶天又一次在摇椅上奋战到深夜,桌上摊开着北境及周边星域的简略地图,以及一些标注着资源点和潜在风险的数据板。
他眉头紧锁,手指在地图上的几个点之间移动,低声自语:
“……这里的商路还不够稳固…如果那边出事,撤退路线的冗余度不够…能源补给点也太少了……”
灯光下,他的侧影显得有些疲惫,却透着一种执拗的专注。
爱丽丝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地毯上,抱着膝盖,默默地看着他。
就在那一刻,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多日来的迷雾与惶惑。
(后路....他一直在为自己,或许也包括他重视的人,寻找和铺设“后路”。)
(坚固的堡垒,隐藏的产业,可靠的盟友......)
她的目光,缓缓移到窗外,仿佛能穿透北境的夜空,看到遥远星域中那座巍峨而古老的圣山。
(而教会.....本身不就是现成的,极其强大的“后盾”吗?)
(如果能获得教会的公开支持.....不,哪怕只是建立稳固的友好关系....)
(以教会在新约联邦中的影响力与深厚底蕴…足以替他挡掉多少明枪暗箭,摆平多少潜在的麻烦?能让他的“后路”和“前路”,都平坦多少?)
一个清晰得的计划轮廓,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回去......以“圣女”的身份,主动回归。
去掌控,去清理,去利用那个庞大的机器,将它变成......为他所用的力量与盾牌。
(至于那些可能阻挠的,不愿献上祝福的,冥顽不灵的老顽固.......)
爱丽丝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在膝上的纤细手掌。
那曾经只用于祈祷与翻阅典籍的双手.....
嘴角,难以抑制地,一点一点,向上弯起。
那弧度不再是之前懵懂甜蜜的微笑,也不再是故作委屈的可怜.....它带着一种病态的优雅.....与深埋的偏执.....狂热。
(.....那就,送他们提前去他们终生侍奉的上帝面前,亲自问问,什么才是“正确”的吧~)
无声的低语在她心中回荡。
几乎是同时,正全身心沉浸于“留后路”的叶天,没来由地感到脊背窜过一丝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轻微的冷颤,下意识地拉紧了披在肩上的外套。
“奇怪...炉火明明很旺.....”
他嘟囔了一句,摇摇头,又埋首于地图之中,并未深究这刹那的不适。
接下来的数日,爱丽丝的“日常”恢复了色彩。
不,是变得更加色彩斑斓,甚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绚烂的浓度。
她不再回避叶天的亲近,反而有时会主动蹭过去,用冰凉的小脸贴贴他的手臂,在他看书时“不小心”睡着,将脑袋靠在他腿边。
索要冰淇淋时,眼神更加明亮直白,吃到喜欢口味时眯起眼睛的满足模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生动。
她甚至在叶天又一次帮她梳理打结的长发时,没有抱怨,而是小声哼起了一段旋律古老轻快的,不知名的小调。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项链发光之前,甚至更加甜蜜,更加依恋。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每一份加深的眷恋,每一次用力的记忆,都是在为即将到来的......不知期限的分离积蓄力量,是在试图将这份“日常”的每一个细节,更深地刻进灵魂里,作为漫长等待与未来征程中的薪火。
直到那个清晨。
北境罕见的....及其晴朗的日子,阳光毫无阻碍地洒满房间。
叶天莫名的....睡得格外沉,连平日规律的生物钟都未能将他唤醒。
爱丽丝早已起身。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待叶天醒来。而是悄无声息地,自己打开了衣柜。
她没有选择那些叶天为她准备的,带着可爱刺绣和柔软绒毛的日常衣裙。
她的手指,掠过那些温暖的色彩,最终,落在了衣柜最深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那套她初来时的衣物。
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她换上了它。
裙摆依旧,只是洗去了当初的污迹与雪水,在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单薄的布料贴附在身上,久违的.......属于“圣女”服饰的特定触感与约束感,悄然回归。
她没有惊动熟睡的叶天,只是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目光流连过他安静的睡颜,浓密的睫毛,微微翕动的鼻翼,还有那总是抿着,此刻却放松的唇。
仿佛要将这张脸,连同这个房间的气息,一起烙印在眼底最深的地方。
然后,她转身,轻轻地、缓缓地,推开了房门。
走廊里,壁灯尚未完全熄灭,映着她纤细的身影和那头即使在昏暗中也流淌着暗金光泽的长发。
她没想到,会在楼梯转角处,遇到似乎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叶崇。
北境伯爵穿着常服,背对着清晨窗口透入的微光,身影高大,沉默得像一座山。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只是路过,又仿佛已经站了一夜。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爱丽丝身上,那身与北境格格不入的蓝色连衣裙,以及她脸上平静到近乎肃穆的神情。
沉默在走廊里蔓延了片刻。
叶崇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厚重的沉稳:
“……你可以选择留下。”
这句话很简短,但背后的含义重若千钧。
爱丽丝停下脚步,微微仰起脸,迎上叶崇的目光。
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里,先前的懵懂、依赖、狡黠全部褪去,只剩下一种属于“真实属于她的”.....清澈而决然的平静。
“不,伯爵先生。”
她的声音轻柔
“这已经不仅仅是‘留下’或‘离开’的个人选择。这是涉及新约联邦教廷圣女归属,乃至可能影响两地关系的外交问题。”
她用词正式,逻辑清晰,与平日里那个懵懂贪吃的小萝莉判若两人。
“谢谢您这几日的收留与纵容。”
她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标准而优雅的礼节,仪态无可挑剔。
“也谢谢夫…令郎的关爱。”
她顿了顿,抬起眼,语气忽然变得微妙。
“请您转告他,不必挂念。”
“等爱丽丝将那边的一切.....都处理好。”
“我会亲自回来,上门提亲的。”
叶崇:“……”
一向沉稳如山的北境伯爵,在听到最后那句话时,面部肌肉几不可查地凝固了一瞬。
那双向来深邃难测的眼眸里,罕见地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与茫然。
(等等……她刚才……说什么???)
然而,爱丽丝并没有给他消化或追问的时间。
她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位威严长辈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最后回头....近乎贪婪地,再次凝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
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门,看到里面那个仍在熟睡的.....对此一无所知的少年。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呢喃出告别....亦或者是誓言?
“我的......夫君......”
“我的......爱人.....”
“要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看书,好好发展你的‘产业’.....”
“等着我。”
“爱丽丝......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很快。”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转过身,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沿着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向着城堡大门的方向,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去。
单薄的裙摆在裹挟着雪沫的寒冷晨风中,轻轻飘动。
像是一株即将回归风雪,却已深深扎根于某处温暖土壤的幽兰,带着无法动摇的决意与宿命。
门扉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室内最后的暖意,也暂时隔绝了两个世界。
北境冬日清晨凛冽而纯净的阳光,彻底洒在了她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清冷而耀眼的光边,也照亮了她前方,那条漫长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