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会结束的第二日下午,安乐镇醉风楼外的一家小茶馆里,气氛比西湖底的淤泥还要沉闷。
稷下学宫的文昭衣端坐着,面前的清茶已经失了温度,正如她此刻的心情。她俏丽的脸庞上罩着一层寒霜,那双总是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芒的眸子,此刻却像两簇被雨水打湿的火苗,只剩下不甘的青烟。
“易先生。”她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
坐在她对面的,正是那个自称“观星阁”传人的易先生。他依旧是一身月白儒衫,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仿佛昨日拍卖场上那搅动风云、引爆天价的幕后黑手与他毫无干系。
文昭衣懒得绕圈子,单刀直入:“阁下以阴谋玩弄人心,挑起争端,坐视无数宝贵资源因匹夫之怒、一时虚荣而空耗。这,便是你所谓的‘秩序’吗?”
她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浩然正气与学宫门徒的诘问。
易先生闻言,并未动怒,甚至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他只是优雅地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然后对文昭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笑着指向窗外。
“文姑娘,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观世。”他的声音温和如春风,“道理,终归是要落在人身上的,不是吗?”
文昭衣顺着他的指引望去,眉头皱得更紧。
街道对面,一家装潢还算体面的绸缎庄门口,正上演着一出活脱脱的市井闹剧。几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汉子,正粗暴地将一个身形瘦弱、涕泪横流的中年掌柜往外拖。
“姓钱的!别装死!今天不还钱,老子就拆了你的铺子!”
“爷们,几位爷!再宽限两天!就两天!”钱掌柜哭喊着,声音凄厉。
文昭衣认得他,此人正是昨日在拍卖会上,为了一时意气,和人斗气拍下了一株毫无用处的枯草,闹了个大笑话的本地商人。没想到,恶果来得这么快。
儒者的怜悯之心瞬间被点燃。她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快步下楼。
“住手!”一声清喝,文昭衣已挡在钱掌柜身前,怒视着那几个债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怎可如此欺压良善!”
她深吸一口气,将满腹经纶化作利剑,开始了自己的“说教”。从“为富不仁,天道不容”讲到“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引经据典,口若悬河,试图用圣人言论感化这几个满身横肉的凡夫。
那债主头子起初还愣了愣,听了一会儿,却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粗暴地打断了她。
“我说这位小姐,”他斜着眼,吐了口唾沫,“你说的都对,听着都像那么回事。可我就问一句——你说的这些‘道理’,拿到万商钱庄去,能兑成白花花的银子吗?”
文昭衣一滞。
“不能?”债主头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不能就滚一边去!别耽误我们哥几个收账,不然连你一块儿卖到窑子里去!”
“哈哈哈!”周围看热闹的镇民爆发出一阵哄笑。
这笑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在文昭衣心上。她被这粗鄙至极却又无可辩驳的逻辑呛得满脸通红,娇躯微颤。一身的学问,满腔的理想,在最直接、最赤裸的利益冲突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就在她窘迫万分,几乎要落荒而逃之际,一个从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易先生缓步走来。
他看都没看地上瘫软的钱掌柜,而是直接对那债主头子说:“这笔债,我替他还了。”
债主头子一愣,警惕地看着他:“你谁啊?”
“但,”易先生伸出三根手指,脸上挂着生意人般精明的微笑,“我只付七成,现银交易,如何?”
债主头子的眼睛瞬间亮了。能立刻拿到七成现款,可比守着一栋短时间内无法变现的铺子,外加一个还不起钱的穷鬼强太多了!这买卖,血赚!
“成!就这么定了!”他几乎没有犹豫,当即点头哈腰地同意了。
易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地上失魂落魄的钱掌柜,语气平淡地宣布:“从今日起,你,继续当这家店的掌柜,但老板,是我。我给你开三倍月钱,好好干。五年后,你可以按今日的成交价,将店铺赎回。”
钱掌柜的表情,在短短几息之间,完成了从绝望到呆滞,再到狂喜的转变。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翻身,重重跪倒在地,对着易先生连连叩首。
“先生!您是活菩萨!您是我的再生父母啊!”他感激涕零,把地板磕得“咚咚”作响,完全无视了身旁那个刚刚还想为他“主持公道”的白衣女子。
易先生伸手扶起钱掌柜,拍了拍他肩上的灰,然后才转身,对呆立当场的文昭衣露出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文姑娘,”他轻声说道,“现在,你看到了吗?”
“你的‘王道’,给了他一顿头头是道却无济于事的说教,和几乎被一同羞辱的下场。”
“而我的‘霸道’,给了他一份可以活下去的生计,和一份五年后可以东山再起的希望。”
“你告诉我,世人,会选择哪一个?”
“轰!”
文昭衣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她所坚信的、足以经世济民、匡扶天下的圣人之道,在这一刻,竟被最直接、最粗鄙的“金钱”与“利益”,击得粉碎。
她看着钱掌柜那张充满劫后余生与无限感激的脸,看着周围民众投向易先生那充满敬畏与羡慕的目光,第一次感觉脚下的大地在旋转。
在她失神之时,无人注意到,一名观星阁的下属悄然凑近“得救”的钱掌柜,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先生救你一命,自有需要你回报的地方。街对面那家米行,是镇武司的一个联络点,我需要你,记下每日进出其中的所有人。”
钱掌柜毫不犹豫,重重点头,眼神坚定。
是夜,稷下学宫的驻地房间内。
文昭衣失魂落魄地坐着,看着满屋的经史子集,这些曾是她力量与信念的源泉,此刻却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她的天真。
这天下,真的能靠“道理”来拯救吗?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提起笔。
这一次,她写的不再是宣扬理念的锦绣文章,而是在纸上画出了一个又一个代表利益流动的箭头,中心,正是那个始终带着微笑的易先生。
她要从“术”的层面,去剖析他,理解他,最终……找到对抗他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