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浦东的营地,在几天内迅速从一个临时驻扎点,变成了一个功能齐全、戒备森严的堡垒,同时也成了一个微型的国际国内政治漩涡中心。重庆方面的联络组(王主任那批人)名义上负责协调,实则加紧渗透和监视;美军观察员和记者时来时往;本地帮会头面人物递帖子求见;而现在,更具实质意义的客人,终于接踵而至。
首先到来的是重庆方面正式派出的军事联络组,规格比王主任高了不少。带队的是军政部的一位姓胡的中将高参,带着几名参谋和政工人员,乘坐一架美军运输机从重庆直飞上海虹桥机场,然后由王主任的人护送过来。胡高参五十多岁,保养得宜,穿着笔挺的黄呢子将官服,胸前佩着数枚勋章,走路时下巴微抬,带着一种来自中枢的优越感。
林晓在指挥部帐篷外迎接,礼节周到但保持距离。双方敬礼、握手、寒暄,然后进入帐篷。胡高参的目光迅速扫过帐篷内简洁但高效的布置:大幅作战地图、多部不同制式的电台、参谋人员使用的便携式打字机、以及墙上挂着的带有欧战痕迹的战术示意板。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比较。
“林将军少年英雄,威名远播,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胡高参坐在简易折叠椅上,开场便是客套话,但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温度,“委座对贵部归来极为关切,特命兄弟前来,一是代表委座及军委会慰问将士,二是协助贵部尽快熟悉国内战局,融入国军作战体系,以便发挥最大效能。”
“感谢委座关怀,有劳胡高参。”林晓语气平静,“我部奉命回国,自当为抗战效力。目前正在熟悉华东敌情地形,整合情报。关于作战任务,不知军委会是否有具体部署?”
胡高参笑了笑,端起士兵送上的茶碗,吹了吹沫子:“部署嘛,自然是有的。眼下华东日军虽呈收缩之势,但核心据点仍很顽固。委座的意思是,贵部装备精良,战力强悍,应用作战略预备队或攻坚尖刀。具体投入方向,需待全面评估敌我态势后,由战区统一规划。兄弟此来,也是想先详细了解贵部的编制、装备、人员状况,以及后续补给需求,以便中枢统筹安排。”
他的话绵里藏针,核心是要“了解”和“统筹安排”,也就是要摸清底细并纳入掌控。陪同前来的王主任赶紧补充:“林将军,胡高参带来委座手谕,正式晋升您为陆军中将,并嘉奖贵部全体官兵。晋升和授勋仪式,是否择日举行?也好鼓舞士气,彰显中央恩德。”
林晓看了一眼那份手谕的副本,点点头:“委座厚爱,林晓感激。仪式不必隆重,战时一切从简。至于编制装备清单,”他转向旁边的雷诺,“雷参谋长,可以准备一份概要,交给胡高参参考。详细技术参数涉及盟军机密,不宜外泄。补给方面,我部目前携行物资尚可维持一段时间,后续确实需要国内支持,特别是油料、部分食品和当地货币。”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接受了晋升(虚衔),同意提供概略信息(非核心),提出了实际但不过分的补给要求,既给了对方面子,又牢牢守住了部队独立性的底线。
胡高参微微蹙眉,显然对“概要”和“机密”的说法不太满意,但也不好立刻发作。他换了个话题:“此外,为加强联络,顺畅指挥,军委会打算向贵部派遣一个常设联络处,由兄弟麾下几位得力干将负责,他们熟悉国内情况,也能协助贵部处理与地方的关系。林将军意下如何?”
直接派驻人员,这是更进一步的渗透企图。帐篷里的气氛微微一凝。雷诺和赵刚都看向林晓。
林晓笑了笑:“胡高参考虑周到。联络确实重要。不过,我部指挥体系独特,作战时通讯节奏极快,外人骤然加入,恐难适应,反添不便。不如这样,我部可指定专人与贵方联络组对接,定期交换信息,协调行动。胡高参派来的人员,可在营地外围设立独立办公点,我部保证其安全和工作便利。这样既能保持沟通,又不干扰彼此运作,胡高参看是否可行?”
委婉但坚决地把派驻变成了“外围对接”。胡高参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他放下茶碗,语气加重了些:“林将军,贵部既已归国,自当遵循国军之规章制度。派遣联络官,乃是惯例,亦是确保军令政令畅通之必需。将军莫非有何难处?”
林晓迎着他的目光,语气依然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胡高参,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我部作战方式与国内部队差异较大,强行套用惯例,恐影响战力,于抗战大局不利。保持当前模式的顺畅合作,才是当务之急。若因形式问题妨碍了打鬼子,你我都无法向委座和国人交代,您说是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胡高参知道再逼下去可能适得其反。他勉强笑了笑:“林将军治军严苛,兄弟佩服。此事……容后再议。对了,还有一事,委座希望将军能择期赴重庆一行,当面述职,也好让中枢更多了解欧洲战事经验。”
“待华东战局稍稳,林某自当前往重庆,向委座汇报。”林晓给出了一个没有明确时间表的承诺。
首次正式会面就在这种表面客气、内里角力的氛围中结束了。胡高参一行离开时,脸色都不太好看。王主任更是惴惴不安。
仅仅隔了一天,另一批客人到了。他们没有乘坐飞机,也没有大队护卫,而是经过了一番颇为周折的陆路甚至水路跋涉,穿着朴素的灰布军装,有些人膝盖和手肘还打着补丁。带队的是一位面容清癯、留着短须的老者,正是边区政府副主席李鼎铭。旁边是负责军事联络的杨立三,以及另外两名看上去精干踏实的随行人员。
他们的到来相对低调,但“东方旅”营地门口的卫兵接到通知后,立即报告,林晓亲自带人迎到了营地入口。与对待胡高参那种保持距离的礼节不同,林晓对李鼎铭等人表现出了更多的尊重和热情,主动上前握手。
“李老先生,杨主任,诸位同志,一路辛苦了!欢迎来到‘东方旅’营地。”林晓的称呼让李鼎铭略微讶异,随即露出真诚的笑容。
“林将军太客气了。我们收到将军的回电,知道将军军务繁忙,本不该过多打扰。但中央和毛主席嘱咐,一定要当面向将军和海外归来的将士们表达敬意和问候,所以我们就不请自来了。”李鼎铭说话不疾不徐,带着陕北口音,态度恳切。
进入指挥部帐篷,气氛与昨天截然不同。林晓让人端上热茶,还特意准备了边区罕见的白糖。双方落座,没有那么多虚礼客套。
李鼎铭首先转达了中共中央和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领导人对林晓及“东方旅”全体官兵的热烈欢迎和崇高敬意,并亲手递上了正式贺信。杨立三则更直接一些,他拿出一份粗略的华中日军态势图,开门见山:“林将军,我们这次来,一是祝贺慰问,二是学习。贵部在欧战的战绩,我们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一些,非常佩服。我们八路军、新四军在敌后坚持,条件艰苦,装备落后,但打鬼子的心是一样的。我们很想知道,以贵部的眼光看,当前华东日军,特别是上海、南京方向,其防御的薄弱环节可能在哪里?在战术上,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借鉴配合的?”
问题直接、务实,紧扣抗日主题。林晓精神一振,他让雷诺展开更详细的军用地图,指着上面标注的日伪军据点、交通线和防御工事,结合空中侦察和情报分析,坦诚地谈了自己的看法:“……日军收缩,重心在核心城市和交通干线,但兵力不足,捉襟见肘。广大乡村和次要据点实际控制力下降。贵军擅长游击、渗透、破袭,当前正是扩大活动范围、挤压日军生存空间的好时机。至于薄弱环节,我认为在补给线和各据点之间的结合部……”
杨立三听得很认真,不时发问,问题都切中要害。李鼎铭则更关注部队的士气和后勤,询问海外归国官兵对国内情况的适应,以及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当得知“东方旅”药品储备相对充足时,杨立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林将军,我们前线部队缺医少药的情况非常严重,特别是消炎药和手术器械。如果……如果贵方有可能,在不影响自身的情况下,是否能考虑转让或交换一部分?我们可以用粮食、土特产或者情报来交换。”
这个问题很实际,也触及了敏感点。林晓没有立刻拒绝,他思考了一下,说:“药品可以支援一部分,具体种类和数量,让我们的军医主任和杨主任对接。不要交换,算是我们对抗战尽一点力。不过,此事不宜公开,运输也需要谨慎。”
杨立三和李鼎铭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感激和振奋。接下来的谈话更加深入,双方就无线电静默下的协同信号、敌后情报传递的渠道、甚至小规模战术配合的可能性,都交换了初步意见。没有空话套话,每一句都落在实处。
会面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双方都感到意犹未尽。林晓亲自送李鼎铭一行到营地门口,并安排车辆和警卫送他们前往相对安全的接头地点。
看着那几辆搭载着八路军代表的吉普车远去,赵刚忍不住感叹:“和昨天那批人,感觉完全不一样。”
雷诺点头:“一个想着怎么管住我们,一个想着怎么一起打鬼子。高下立判。”
林晓望着远处沉沉的暮色,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次会面只是一个开始。重庆方面不会善罢甘休,延安的务实合作背后也有其长远考量。而“东方旅”就像一尾突然闯入池塘的鲶鱼,已经搅动了各方的心思。如何在这复杂的局面中保持方向,利用好各种资源,真正为这个国家的命运做点什么,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更加如履薄冰。与国内友军的第一次会面,清晰地展现了差异,也预示着未来更加错综复杂的纠葛。